那位徐国府的二世子爷骆登仙死,的确是死了。
这一点,乔巡是心知肚明的,照着他那副破落身体,再死个一遍也不成问题。
恰巧不巧的是,乔巡的意识进了他这死得发青的身体里,又撑起来了一条命。只不过,这命,就不是他骆登仙的,而是乔巡的了。
常有笑言“汝妻子吾养之”,对于乔巡来说,就是“汝身体吾用之”。
只是,让他感到好奇的是,自己现在到底是不是在幻·长安之中,从骆登仙遗留下的认知碎片看,这里的确是叫长安城。但各方面,似乎都跟孛娘说的“世界枢纽”扯不上关系。
一个四通八达,跟众多神话世界相连的“枢纽站”,怎么会如此单一呢?
单一得就真的像共和国历史上的长安城。只不过,这里不是大唐,也没有唐皇。
现年明世九年,
六月初一……儿童节?
明世是年号。反正大唐的历史上,是从来没有过这个年号的,还有,这里虽然是叫长安城……但确实不能把长安跟唐朝绑定起来。
乔巡不由得想,如果长安是某种图腾的共生,那城中的一切,是否又是这种图腾下文化传统的融合呢?
暂且是想不通的。
既来之则安之,万般大道,总有一条走得通。
乔巡感受自己的身体……果不其然的是,一身的力量是没了的。但,仅仅存在于意识海中的特性,倒是完完本本带了进来。
估摸着也不差吧。
几大原罪特性,加一个“命理循天”,加一个“直视神明”,在当下长安城里闯荡,大概是足够了……只要不出现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来就行。
想到这里,乔巡反而觉得轻松了。
跟以前冒险途中抵达新地图完全不同。
在前头走着,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后头跟着的胖子徐列山大喘着气,一边小跑,一边喊,
“世子爷,世子爷,慢点慢点……”
乔巡不回头,冷淡地说,
“怎么着,怕天灯追不上你。”
“我……确实跟不上啊。世子爷,你也太神奇了吧……死而复生啊。”
“呵,死而复生,说得好听啊。我要是晚醒几个时辰,怕是早被你们盖在黄土下了。”
“嘿嘿,这不是回来了嘛,可就别生气了,身体气坏了,我可心疼了。”
“你是怕以后没人给你撑腰了吧。”
“当然不是啊,我打心里爱着你。”
“滚远点。”
“好嘞,好嘞,我这就滚!”
徐列山脸上的肉笑成一副皱巴巴的圆盘子,蹬着小短腿,麻溜儿地跑开了。
走在返回徐国府的路上,乔巡开始搜索认知碎片,看看原身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刚一搜索,就发现了一件遗憾的事,
关于原身死去那一夜的认知碎片,被捣毁了。
从痕迹看,显然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再发散一下思维,这世子爷之死,怕就不是所谓的“死在女人怀里”了。虽然他这副身体的确亏损得厉害,跟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儿有的一拼了,可以想象,世子爷前半生的生活就一个字,“造”!
十足的酒囊饭袋女人碗。
兴奋劲儿过了,乔巡很快就发现,他踏马的虚了,世子爷这副身体真就跟泥巴做的似的,走这几步路下来,已经是双腿瑟瑟,胳膊酸屁股疼了。
他撑着腿,喘了几口气,额头的虚汗发大水似的往外冒。
这不行,怕是走不到徐国府,就得重新躺会棺材了。
“姓徐的!”
徐列山跟阉人似的,随叫随到,扯着破锣嗓子就来了,
“诶!世子爷,我来了。”
“小爷我走不动了,叫人!”
“好嘞!”
徐列山一点都不稀奇,早已经习惯了。一看世子爷那深陷的眼眶就知道,能走这几步路已经不错了,平日里出个门都跟闺女出嫁一般八抬大轿!
他从衣袖里取出一个木哨来,吸满一口气猛吹。
并不响亮,但格外尖锐的声音划破夜空,直往远处去。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从远处赶来四个人,抬着轿子。
乔巡上了轿子,长呼一口气,这才舒坦了。
徐列山跟在外头笑问,
“世子爷,现在可好了?”
“还行。”
“唉,爷呐,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为你掉了多少泪,你看我,都瘦了一圈了!”
乔巡望着他那大盘子脸,笑眯眯地说,
“才瘦这么点儿啊,姓徐的,你对小爷的衷心看来差点意思啊。”
徐列山叫苦,
“爷呐,徐国府上下,哪个有我掉的泪多嘛。我三天三夜没合眼了,就盼着你还能站起来。”
“那是啊,我要是站不起来,改明儿就是你站不起来了。徐国府上上下下,想把你抽筋扒皮的,得比遮霞楼的娘子还多吧。”
“天地可鉴,我徐列山想的全是世子爷你啊。”
乔巡瞥他一眼,
“得了,你那张嘴说的话能有半分真都算你徐列山诚实可靠。”
“爷……”
轿子晃晃悠悠地,从红尘大道,摇过玄鸟大道,摇过八仙街,到了徐国府的宅邸。
徐国府没别的,就大,就阔气,里里外外就讲究个穷奢极欲!
世子爷归家,这条街就得灯火通明,门外就得站着一批子人夹道相迎。
乔巡揭开帘子往外看去,瞧着正门外站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妇。
老的是徐国府的老太君,骆登仙的奶奶,
妇人嘛,就是他二娘了。
骆登仙的亲生母亲,也就是徐国府里徐国公的正门夫人,在他还记不起事的时候就死了。
看到轿子来了,老太君杨云秀拄着虎头拐,急急忙忙地迎上来,二娘慕采儿赶紧好生搀扶。
这奶奶迎接孙子,怎么着都说不上礼节。
但徐国府偏就这样。老太君出了名的疼爱孙子。
“我的孙儿啊!”还老远,杨云秀就呜咽了起来。
乔巡下了轿子,
“奶奶!”
杨云秀把乔巡的脸啊身子啊摸了个遍,心疼地说,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偏就不信,这不,你果然又回来了。你爹是个迂腐匠,我说要跟着你一起出城去,他偏说哪有奶奶给孙子送葬的,非不让我去,还得奶奶我都没瞧着你睁开眼的样子。”
“别难过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看看你,几天没吃饭,都饿黑了。”老太君杨云秀狠狠地跺拐杖,怒斥旁人,“还看着干什么啊,赶紧让膳房生火做饭,做我孙儿最爱吃的!”
一群丫鬟仆人领了命令,片刻不敢久留。
二娘慕采儿也是满脸心疼的样子,
“登仙,快快进府里,外头风大,洗个热水澡,让绣云娘给按一按肩膀,你躺着几天没动,肉疼筋麻,可别落下病根儿了。”
“二娘说得对。”杨云秀说,“孙儿,赶紧进来吧。”
乔巡便在一堆人的簇拥下进了大门。
搞得像他是什么凯旋而归的功臣。
后头,徐列山巴巴地粘到老太君跟儿前,
“老太君,我就惦记着世子爷命硬,哪里得死在这般地方,就算以后真的死了,也肯定是在九龙山上羽化飞升!这几天,我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没瞧着世子爷的变化。皇天不负有心人,还是让我等到了。不然,若真是叫黄土碰了世子爷的身子,我就只有以死相陪了。”
徐列山说得涕泗横流,破锣嗓子也满满的悲怆之情。
老太君感动得无以复加,
“老身定是明白,这府里男丁,就属你列山最向着登仙了。”
“世子爷于列山有恩,列山当以命作陪。”
“好!好!好啊!看你都瘦了,待会儿跟着登仙一起落座吧。”
徐列山一听,面色惶恐,心中狂喜,
“列山卑微,不敢与世子爷同席。”
“老身说了算!”
“列山感激不尽。”
“别感激什么了,进了这个门,你就算半个府里人了。”
徐列山激动不已,无以言表,心想,终于等到这么一天了!在徐国府里,被老太君认可,那就算出人头地了。
等着膳房生火做饭期间,乔巡洗了个热水澡,在软香细玉的手掌下享受了按摩之美。
这是让人心生感叹,权贵之家的日子,简直是寻常人想象不到的。
里里外外都在敲打着人欲之极。
等到饭菜好了,落了座,乔巡又是一番感叹。
桌上两个人,却做了二十四盘宴席菜,而且是不到半个时辰做出来的,可想而知,膳房当中得是有多少人专门筹备着一日三餐。
老太君心里高兴,坐在旁边,
“孙儿,吃,都是你爱吃的。列山,你也别客气。”
徐列山含蓄一笑,还很注重礼节,等乔巡动了筷子才敢动。
真等他动起来,乔巡才理解了他这身肥膘是有理由的。
风卷残云,狂风骤雨都难以形容徐列山吃饭的速度,用句粗话说,就是倒夜壶都没他往嘴里倒菜快。
二十四个菜,在乔巡吃了不到二十四分之一的情况下,硬是让他全部塞进肚子里了。
看着那鼓得跟球一样的肚子,乔巡真想一脚踹爆。
一个多时辰前,这家伙还在哭天喊地说自己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圈。
合着就是这么个不思不想?
“能吃”,对于上了年纪的人,似乎是个很值得高兴的事。所以,即便徐列山的吃相跟猪一样,看在老太君眼里,却格外的喜人,反倒乔巡,她还得嗔怪一句“怎么这就不吃了啊,看你都瘦成皮包骨了。”
碗筷刚一丢,那边儿就卡好时间,跑过来一个家仆,
“二世子,国公让你吃完饭去见他。”
还没等乔巡说话,老太君就先跺一拐杖,冷哼一声说,
“见什么见,我孙儿累得很,要睡觉了!”
家仆瑟瑟发抖,一句不敢多言,诺诺地就跑走去禀报情况了。
没过一会儿,又跑了回来,哭丧着脸说,
“老太君,国公非要立马见二世子啊。”
老太君怒不可遏,
“我孙儿遭了意外,他不管不顾,连办个丧事都嫌丢人不敢白天半,在家里头停尸三天,大半夜地就往外送。现在好不容易回来,又呼来唤去,怎么,把我孙儿当什么了!当爹的没个爹样,怕是指着个徐国公的身份,就要翻了天了!”
老太君雷霆之怒,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句不敢多言。
在徐国府里,也只有她敢这么数落徐国公了。
二世子骆登仙虽然是个混账东西,但能讨得老太君的喜爱,怎么也不会真的是个废物。
乔巡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他明白,这种时候,就得他出来打圆场了。他讨笑地说,
“奶奶,你可别生气了,气坏身子我往哪儿哭去。老子要见儿子,就见嘛。总不能让人说了咱家里失了德行的闲话。”
“哪个敢说这家的闲话!”
“哎呀,奶奶,孙儿哪里是这个意思。到底我是个当儿子的,怎么能老是让奶奶撑腰了,该面对老子的,定是不能逃避啊。”
老太君满脸慈爱,
“真该让你爹瞧瞧,什么叫爱戴长辈。”
乔巡站起来,
“奶奶,放心吧,爹找我肯定也是有重要的事要说。有些事,也确实该理清了。”
老太君眼露光芒,
“莫非……”
“是啊,有人惦记着我这条命。当然得数落清楚,该让人好好看看,徐国府的世子到底惹不惹得。”
老太君满面威严,
“好孙儿只管去做,奶奶给你撑腰。”
“奶奶真好。”
说完,乔巡虎步横生,朝徐国公的塌居走去。
老太君杨云秀在后头看着,眼中满是慈爱,对着旁边的慕采儿说,
“二娘,你有没有觉得,我这孙儿,睡一遭醒来,换了个样?”
慕采儿笑道,
“登仙蜕变了,真像个男人了。”
“磨难催人熟……只是这磨难,是怎么来的呢?”
“徐国府家大业大,有人惦记实属正常。这一遭,大抵真是登仙的福劫了,跨不过是劫,跨过去是福。”
老太君对二娘的点评很是满意,笑着点头。
二娘聪慧,她一直看在眼里。
聪慧的人不少,但又聪慧又知足的人可不多。
二娘便是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