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石无月。
渊骨忍不住蹙起眉。虽说他对他难放戒心, 但?也不至于在这会?儿对他动?手。唯一可能的?, 便是魔域发生?了什么,以致石无月再次疑心上了他, 怀疑起他攻上琼山的?动?机, 从而?攥紧了他的?命魂。
可魔域又能发生什么呢?
渊骨在一瞬间想到了黎丹姝。
他进攻琼山, 黎丹姝并未出现,寄红珠也没有出现。仔细想想,这确实有些奇怪。以黎丹姝的?性格, 她若是在, 绝不会?放任他随意攻山,她和寄红珠的?缺位,刚好又与魔域的异变连了起来。
黎丹姝本就是最了解石无月本性的?, 她也不是第一次挑动他与石无月之间关系了。
渊骨捂着冲阵留下的?伤口, 唇角溢出了笑。
胆子真大。他想着, 明明已经知道石无月和他之间的?关系, 居然还敢试着离间。渊骨一时都不知道该赞赏她智勇还是要批评她固执了。
只是这次没能除掉琼山,下次要再动?手, 怕是更?麻烦了。
渊骨随意包扎自己伤口, 倒是不太在意胜负时局。石无月自己困于旧日的?阴影, 不敢贸然与琼山敌对,是否错失了最好的?时机, 这些与渊骨也没什么关系。
他骸骨内空空荡荡,石无月最满意的?是这点, 自然也该明白,他对石无月是否能赢也不在意。
渊骨唯一在意的人刚刚阴了他一把,此刻应当正在赶回?琼山的?路上。
石无月如此生?气,想来也是没能抓住她的。
渊骨处理好了伤口,打算先回?一趟魔域。
不过在回?魔域之前?,他还有个东西要处理。
从诛神阵出来,他也猜到了月山河的突然出现未按好心。他是另一部分的?自己,自然了解他的?弱点脾性,说些话挑动他去与琼山同归于尽简直再容易不过。
至于月山河为什么会敌视他——渊骨觉得这并不重要。
他只需要知道谁是敌人就够了,是敌人,接下来就该是清除。
渊骨提着刀再次寻到月山河时,这家伙倒也没有逃跑。
他盘坐在原地,像是一直在等渊骨回来。
见渊骨到了,他甚至偏头看了他一眼。
渊骨也不废话,他淡声?说:“你应该知道我来做什么。”
月山河神色未动?。
渊骨两步走?去,他居高临下的看了看自己,说:“你不逃吗?”
月山河看着风与花,淡淡道:“我在等你。”
渊骨瞧着他坐在原地一步未动?,着实不明白他在打什么哑谜。
他看似强大,实则与月山河之间,他才是缺失最多的那部分。月山河的?这句话,难免勾起了渊骨原本已沉寂下的妒火,他站在月山河的?背后,开口提醒:“你不该再激怒我。”
月山河没有理会他。
渊骨终于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他附身握住月山河的?肩膀,他的?肩膀在他的?一触之下,竟如同砂砾般轻塌下了一块,直将渊骨的手掌包裹了进去。
渊骨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他试图脱开自己的?手掌,然而伤重的神魂在见到残缺的?自己本能便要追逐,吞吃的欲望刹那间便席卷了他的意识,他不仅没有收回?手,还愈发贪婪地更?进了一步。
渊骨勉强保持着岌岌可危的?意识,他试图用尘雾斩断自己不断吞食月山河的?手,然而?月山河就像提前?猜到他想做的?事情一样,骤然转身,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双臂,确保渊骨绝无法从这场融合中脱出!
渊骨完全不能理解月山河的?行?为。
他先前算计他攻打琼山,所图难道不是求存吗?
他不正是担心再次被他操控,所以才希望他重伤、最好自此沉眠才好吗?
他应该清楚,他未死?而?是伤重,最佳的?补品便是“分体”。既然已经成了敌人,又?为什么要把自己送上门?
不仅是送上门——在被月山河近乎是强硬融合时,渊骨勉强捡回?自己的?理智,意识到他根本就是来“自杀”的。
“你疯了。”渊骨哑着声?音吞下了月山河的骨头,“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月山河已经?被吃的?只剩下半个颅骨,他听见渊骨的?话,也回?答不了。可渊骨竟诡异地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要杀了他。
可他自己都已经?被吃了,那些骸骨已自动在他的身体内填补归位,就如同不曾离开一样,完全由他驱使——意识都不再的月山河,又?要靠什么来杀了他?
渊骨只觉得可笑。
可等他将一切吞噬殆尽,等他从血红色的?欲|望中清醒,忽然间感受到清风从他的眼前吹过,留下浅淡的?花香和晴日的?温度,渊骨忽而意识到了月山河做了什么。
他将七情六欲还给了他。
各种缺失了千年的情绪在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重到令他差点踉跄站不稳步。
仇恨令他愤怒,愤怒令他疯狂。那些负面的情绪再一次冲击了渊骨,令他骨头?的每一寸都叫嚣着杀戮!他感觉到失控——与先前?吞回?封印时相似的?失控感!
不,这一次感觉更?甚,就在渊骨觉得自己控制不了,攥着尘雾的手已要按压不住时,他忽又?清明了起来。
有什么令他安宁。
是喜悦、欢欣,是久违的满足与宁静,是一场沁着凉意的?雨,轻而?易举地浇灭了那些灼灼不熄的?怒火,填满所有因仇恨而不甘的空洞,在他荒芜的?心中,种进了一点小小的?花。
记忆如山海般涌来。
他看见瑶池殿上,他与重玄言辞敌对,不欢而?散。
那被所有人簇拥,生于灿辉光华的长子呼唤他,与他道:“帝渊,你司欲求,本应是最懂得其中厉害,为何反倒沉湎于它,甚至不惜与我决裂?”
渊骨听见自己冷嗤,毫不客气地驳了自己同胞的话:“你司天命,最喜欢舍己为人,既已是无惧生?死?的?大圣,又为何要怕我耽于欲求,弃瑶池而?去?”
重玄被他气住,一时竟寻不到话来反驳,最终只是问他:“难道这瑶池数千年的?岁月,都不曾有一事一物,能让你愿意稍许放下自我吗?”
渊骨看见自己毫不犹豫离开了瑶池,他说:“没有,也最好别有。”
再然后,渊骨瞧见了战火。
他与瑶池彻底翻脸,掀起了两者之间的战争。
可烧灭时间一切的天火在交界处烧了上百年,直将沃土成焦土。
那天火也渐成了幽蓝色的?魔火,自他心海而?发,与自他诞生?起便不曾停歇的?怒吼嘶嚎一起,紧紧缠绕在他的刀、他的?心府里,掀起滔天的?、燃着蓝焰的?巨浪,如同一座自海底喷发的?火山。
他的杀欲不可控制。
他的双目唯余赤红。
年岁不知许久,直到交界的?焦土都成了红色,魔域的?乌河也在日夜不休的魔焰烘烤下干枯。
重玄终于败了他。
他的?同胞、他的?血亲,再抽出自己的脊髓将他大卸八块前?,也曾为他落下一滴泪。
只可惜那滴泪落入焦黑的战场上,刹那间便气化成了蒸汽,半点生?机也未能留下。
帝渊一直不明白。
重玄为什么就那么甘于使命,他庇护瑶池千年,瑶池被他打落,那些受他庇护的仙人有几个随他而去?
还不是在求他继续庇护,甚至扒下了祂的?血肉骨骸来为他们筑新的“天”。
他被压在重玄血肉化作的?生?池高山之下,嘲笑着这位曾至高无上的长子比他还要落寞的?结局。
可祂只是温柔地答:“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朝阳’,我总要让你见一次‘朝阳’。”
帝渊觉得重玄愚蠢又伪善。
他何曾未见过朝阳?瑶池的“朝阳”还是他亲手撕碎的?。
帝渊不屑于此,他与祂说过的最后一句,也不过是:“你死?错了,我从不渴求朝阳。”
渊骨站在原地,差点要被这铺天盖地的记忆海淹没,在他不住摇摆于帝渊与渊骨之间时,那朵花摇曳着枝桠,轻而?易举地便拉扯住了他的心神。
他的世界只有死亡与血火,花朵生?于其中,自己唤来了光与露。渊骨看着她舒枝展朵,在这满是阴霾的世界中绽开唯一的颜色。
“帝渊”感到了危险。
那朵花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害柔弱,可渊骨却从其中,感受到了毁灭的?危险。
他试图后退,呼唤起狂风暴雨,想要淹没掉那朵花。
世界听他号令,刹那间天地无光,海水上涌,它们向她轰涌而?来!撕扯着她的?叶片、吞噬她的花瓣、绞碎她的?根茎——按理说没有花能活在海水里,可她却仍是开花了。
花朵绽开,一只蜻蜓模样的蜉蝣慢悠悠地飞了起来。
她是那样的?弱小,连张开的?羽翅都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纸。
可当她从海洋中升起,缓缓扇动?起翅膀——
世界便掀起飓风。
那飓风远比那些沸腾着、嘶吼着的岩浆怒火更?不讲道理。海水急退,成了一场暴雨,在刹那间浇灭了不甘的?火焰,又驱散了那些徘徊不散的?雾气。
渊骨慢慢睁开了眼,他向那只蜉蝣伸出了手。
他就站在那儿,凝望着那小小的蜉蝣在他的?世界里掀起滔天异变,瞧着她驱散迷雾深海,浇灭岩浆烈火。渊骨看着她舒展着双翅,唤来清风雨露、星辰日月。
渊骨望着她带着宁和与平静,自远方飞至了他的?指尖上。
那么小的?蜉蝣,那么不可回避的力量。
她统治了他的世界,他应该掐死?她的?。
被迫退出的迷雾也在低啸着,似是赞同他的?判断,鼓噪着提醒着他她的?危险。
蜉蝣在他的掌心飞了一圈。
但渊骨却再未握住他的刀。
渊骨稍稍拢起了手,像是唯恐这由她而起的烈日飓风会?伤到她一般,小心翼翼地护住了她。
蜉蝣贴在了他的掌心上。
渊骨感觉到自己永不停止的?杀意似是都缓下了。
迷雾与海似是在咒骂。
然而渊骨抬眼看去,却在焦土之上,瞧见了朝阳。
霞光灿灿,涌如锦华。
渊骨知道,那是他心中的?“欲与求”,是他的?七情六欲,是帝渊拒绝、而祂期盼出现的?,属于他的?“朝阳”。
蜉蝣自他的掌心飞向天光,渊骨没有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