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十度的寒风,夏之维的双颊被刮出了红通通的痕迹,但他还是努力的在逆风中踩着脚踏车。
为了夏之筠的寒假作业,为了孙海芬,他忍着刺骨的冷风来到孙海芬的家。
这里是一整排砖造的平房,连了五、六户人家,才有一条小小的防火巷。
每家每户都是长型的格局,一进门是个小小的客厅,客厅后是两间大通铺的房间,最后就是厨房。
孙海芬的家就在其中的一间。
他将脚踏车停在她家的屋檐下。
孙海芬和她的姐姐孙海娟正坐在屋檐下,拿着勾针勾着一顶顶准备外销的帽子。
“孙海芬!”他走到她的跟前,唤着正低着头勾帽子的她。
她大大的眼睛因为看到他而闪着光芒。
“夏之筠想找你到我家,跟她一起做寒假作业。”
夏之维蹲下身体,与她平视着。
她身边有一捆直径约五十公分的毛线圈,用圆形木头椅的四只脚套住,正是她手里毛线的来源。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
“可是我还要勾帽子,晚上领班要来收帽子。”她转而用乞求的眼神看着孙海娟。
孙海娟不理会孙海芬,臭着脸继续她手中的工作。孙海娟的身边也有另一张木头椅,套着另一种颜色的毛线。
勾好一顶帽子十块钱,孙海芬和姐姐一整个寒假几乎都泡在毛线堆里,而妈妈忙完了家事,也会来帮忙勾帽子。
他笑着脸问:
“那你还要勾多久才会勾完?”
他每次载着夏之筠来找她,或者帮夏之筠来找她,她总是在做事。看着她小小的手几乎无所不能的做尽镑种粗活,他就觉得自己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家庭中是很幸福的。
上一次他来,她在补渔网,他很讶异她的巧手,她却直说没什么,她六岁就会做这样的事。
又有一次,他假回来找她,却扑了个空,因为她和她妈妈到镇上去帮人家打扫屋子。
举凡总总,他不知小小年纪的她还有什么不会做的。
“我吃完晚饭,再去你家。”算算时间,晚饭前应该可以勾完三顶帽子,那她就可以完成今天要文件的数量。
“好!我六点再来载你。”他站直身体。
“不用了,我自己走去你家就好了。”天这么冷,怎么能让他来回跑呢?虽然,她从来都拒绝不了夏家兄妹对她的关心。
“没关系!”
他跨上脚踏车,再次消失在寒风中。
他的脚踏车已经换成大人骑的平把型的。他的身高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要高,看着他修长的背影,她心中不自觉的泛起一丝甜蜜。
夏之维知道妹妹常邀请孙海芬来家里,不是因为寒假作业她不会做,而是想让孙海芬有暂时休息的时间。
看着她因过度劳累而更加青黄的脸色,夏之筠常常会在他的面前抱怨,不懂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父母,从小将她当童工般的虐待。
他不能说什么,毕竟那是她的家务事,虽然他也心疼她,却只能暗暗的关心她、帮助她。
当晚,他在六点的时候再次去到她家。
孙母并不反对孙海芬和夏家来往,毕竟夏家在这村里是少数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看着她因为看到他的来到而露出的愉悦神情,他知道就算气温再低、冷风再强,他的心都会因为帮助一个小女孩而温暖起来。
顶着寒风,他问:“你冷不冷?”
他的声音透过风声传进她的耳里。
“不冷!”她完全缩在他宽大的背后。
感受到他关怀的暖意,她怎么会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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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孙海芬对着下楼的夏之维道了早安。
“早。”
他走到餐桌旁,看着一桌的家常小菜及稀饭。
“今天有空吃早餐?”她问了个问题。
他点头。
“奶奶及我妈呢?”
这几天,他忙着和学长筹备资讯服务队前进南投的计划,总是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赶着出门。昨天筹划工作告一段落,今天他才有空在这里悠哉游哉的。
“夏妈妈说天气不错,一早推着奶奶出门散步去了。”
她帮他盛了碗稀饭。
看着两人有默契的穿着——一身白色的t恤,外加洗得泛白的牛仔裤,没来由的,一分羞赧悄悄的占据她的心头。
看着她,夏之维感觉得到她在害羞。昨夜睡梦中,虚虚实实全是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梦过她,只有在夏之筠提到她时,才会想起她。昨夜,他又回到了那个骑着脚踏车载着她的小男孩。
“你吃过了吗?”
他动手吃起许久未曾吃到的清粥小菜。
“吃过了,都已经十点了。”她可是五点就要起床的人。
“昨晚熬夜赶完育幼院的网页,今天才睡晚了。”他解释着。
“没关系。你慢慢的吃,我到镇上去买些日用品。”
她拿起小绵羊的车钥匙,穿起厚厚的防风外套。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认命做事的坚毅小女孩。
“你等我,我开车载你去。”
不等她反应,他快速的将稀饭囫园吞下。
“你今天不忙吗?”她有些窃喜,难得有机会和他单独相处。
他拿出车钥匙,和她走出门外。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四天后我要去南投一趟。”
第一次坐上他的车,靠他如此的近,小小的空间中,全是他的气息,她有些莫名的悸动,一种看不见的快乐在心底流动着。
车子在镇上最大的一家超市前停了下来。
她才一下车,迎面便走来一个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海芬!你也来买东西呀!”林震源热络的趋上前。
她点了头,表示听到,脸上却没有表情。
林震源看着随后下车的夏之维,更是笑咧了嘴。
“是什么风把你这个大忙人吹回台南来了?”他举起右手,大力的拍了夏之维的肩膀。
夏之维一愣,才想起原来是他小学及国中的同班同学。
这个镇就这么一点大,所有的人都读同一所小学及国中,从镇前走到镇尾,简直可以开个小型的同学会。
“林震源?”夏之维也笑了,只不过在林震源的面前,他的笑就显得收敛许多。
“好小子!总算还记得我,我以为你这些年在台北混,早忘记有我这号人物。”林震源天生爽朗活泼,跟每个同学的交情都不错。
“别说笑了,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呢。”
夏之维伸出手,用力的与林震源相握。
“我们有很多年没见了吧!每次你回台南,总是来匆匆去匆匆,究竟在忙什么大事业?”
“没什么,随便做些电脑资讯的东西。你呢?”他并不想多谈他现在的工作内容。
孙海芬看了他们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径自走到超市里面。
“这间”林震源比了比身后的超市。“我们家兄弟姐妹合开的。”
“恭喜!抱喜!你现在可是大老板喔!”
“别说笑了,我只是挂个名,还得管理里头的业务,比起那几个只出钱、不管事的人,要命苦多了。”林震源自嘲的笑着,幽默的个性与小时候一样。
“做生意的确不容易。”像他就不适合做生意。
“你怎么会跟海芬在一起?”林震源嘘寒问暖了一阵子,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
“海芬是我妹妹的同学,现在在我家帮忙照顾我奶奶。你怎么也认识她?”夏之维注意看着超市的大门口。
林震源说:“她以前在里头当收银员。”
“我还不知道她当过收银员。”这几年他大多在台北,只有过节才回台南来,很多家乡的事,他都不太清楚。
这时,孙海芬提着大包小包走出了超市。
林震源像飞一样的冲到了她的面前。
“海芬,我帮你拿。”他伸手要接过她手上的东西。
“不用了!”她的脸色明显的难看,两道细眉都拧在一起。
她将手上的东西全交给随后走到的夏之维,然后不理会林震源那张笑脸,径自上了夏之维的车。
夏之维将东西放到后行李箱。他能感觉出她和林震源之间的异样。
“阿源,有空来我家聊聊。我先回去了。”夏之维礼貌性的一笑。
“之维,等等。”林震源将他拉往一旁。
他耐心的等着林震源开口。
林震源打趣的笑着问:“你跟海芬有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他故意装傻。
林震源斟酌好一会儿。
“就是我很喜欢海芬,我正在追她。”林震源比夏之维矮半个头,但略为壮硕的体格像在宣示他的所有权似的。
“你放心,我过没几天又要离开台南了。”他拍着林震源的肩,像是在给他保证似的。
“真的!我还以为那么我就可以放大胆去追了!”
看他们那一身情侣装的打扮,难怪林震源会误会。
夏之维浅笑,跟林震源挥手道别后,才上了车。
车子在沿海的一处路边停了下来。
“海芬,有什么事想要说的吗?”夏之维侧头看着她。
看着她皱着眉的愁容,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事。
他的眼神温柔得像平静的海水,对照着她一张历尽风霜的脸,她摇摇头,不懂他为什么这么轻易就能看穿她。
“有什么事说出来,不要老是闷在心底,闷久了,心情会变不好的。”
她能将心底的秘密说出吗?面对他的关心,她总是无法拒绝,却也害得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深陷感情的泥沼里。
“林震源跟你说什么?”她看着前方的海天水色。
“没什么,他只是告诉我他想要追你,他怕我对你也有意思。”
“你怎么说?”
“我让他放心,我过几天就要去南投了。”
闻言,她就像从云端掉落谷底。本来就不该属于她的梦,她却依然无怨无悔的做了那么多年。
“我们回去吧。”她倔强的将苦涩往肚里吞。
“嗯。”他将车子驶离了海边。
他知道她不想多说,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任何埋怨的话,除了那一次,她在他的怀里痛哭,到现在他还能依稀觉到,留在他襟口那属于心痛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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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开,骊歌初唱。
“海芬,海芬,爸爸回来了!你快出来啊!”孙海娟在客厅里高喊着。
在后头厨房洗米的孙海芬一听,湿湿的手随便的在衣上抹干,就跑了出来。
“爸。”孙海芬怯怯的叫着。
“来,都来让爸爸看看。”孙哲民喊过三个小孩来到他的跟前。
长年在海上的日晒雨淋,使孙哲民有一身精壮黝黑的肤色,不怒而威的神情,使几个小孩始终不敢靠他太近。
“半年不见,你们都长高了不少。”
身为轮机长,孙哲民这次从南非带回了不少有趣的玩意儿。
三个小孩腼腆的笑着。
“宝贵啊,把我的行李箱打开来。”孙哲民喊着孙母的名字。
李宝贵笑盈盈的打开大的行李箱。
三个小孩咋舌的看着爸爸带回来的东西,有收录音机、文具用品、机械人!等各式玩具,孙海娟及孙海芬最后才知道,原来那些东西全是买给孙家龙的。
孙家龙高兴的哈哈大笑。
“海娟,海芬,你们俩去后头煮午饭。家龙,你回房去看书,爸爸有话要跟你妈妈说。”
三个小孩听话的走出了客厅。
走进厨房的两姐妹,开始准备煮晚餐的东西。
洗完了米,洗完了碗——
“海芬,你去问妈妈,看要炒什么菜。”孙海娟下了命令。
“喔。”
孙海芬走到了通往客厅的走道,还没掀开门帘,就听到爸爸粗犷的声音,她退了一步,隐身在门帘后,悄悄听着。
“我打算在台南市用家龙的名字买一栋房子。”孙哲民肯定的说着。
“你有钱吗?”李宝贵是标准的家庭主妇,家里的所有钱都是在孙哲民的手上,他每个月只给她一些家用费,她从来都不知道丈夫到底有多少钱。
“你忘了啊,我是赚美金的,什么没有,钱最多了!”
孙哲民狂妄的口气让躲在门帘后的孙海芬怔住了。
“可是,你平常不是一直喊没钱吗?”所以她才带着两个孩子拼命的赚钱,好贴补家用。
孙海娟见妹妹迟迟没有回厨房,打算要来喊她,没想到却看到她站在门帘后,她也依在她的身后站着。
“那是我故意喊穷的,不然海娟和海芬怎么会心甘情愿帮我赚钱。况且,我多留一点钱在身上,还不是为了我们以后打算!难道,你希望老了以后还得伸长手向孩子们要钱。”孙哲民严肃的样子不像是在商量,反而像是在训话。李宝贵怯懦的说着:“可是家龙还这么小,需要现在就帮他买房子吗!”
从结婚以来,她没有一天不怕这个板着面孔的丈夫,幸好他离家的日子多,看到他的时间也相对的减少。
孙哲民威严的说:“你这个女人,一点知识都没有!女儿贼,女儿贼,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我要是不趁现在帮家龙买房子,以后海娟和海芬要是来跟家龙抢财产,那该怎么办?”
“不会的,海娟及海芬都是好孩子。再说,这几年来,家里的开销一半都是她们姐妹赚的。”
“我生她们、养她们,她们赚钱给我也是应该的。而且,用不了多久,她们还不是得嫁到别人家,去侍奉别人的父母,你以为她们会抚养你到终老?”孙哲民每提起她们姐妹,总是很轻忽,很不以为然。
“可是”在他大男人的威仪下,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没什么可是。我们以后全得靠家龙,他是男孩,是我们孙家唯一的香火,是我们唯一的指望,我不对他好,难道要对那两个准备嫁出去的人好吗?”孙哲民的口气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孙海芬的心脏像被狠狠的刺进一刀,她再也听不下去爸爸无情的话,转身想走回厨房,却看见一脸漠然的姐姐。
孙海娟嗤之以鼻的样子,好像早就知道了父亲的心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真的想不明白。
孙海芬走过姐姐的身边,走进厨房,从厨房边的后门走了出去。
日头正炎,她漫无目的的走过村里的小路,走出村外,来到沿海的道路。走着走着,看见昔日可以戏水的浅水沙滩旁,如今已筑起了绵延的防波堤,她爬上了防波堤,坐在上头,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大海在阳光下呈现耀眼的闪闪光芒,她的泪水却无声无息的流着。
从小她就知道爸、妈特别疼爱弟弟,在中国人重男轻女的观念下,她并不怪他
弟弟能够上幼稚园,而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幼稚园里穿围兜兜的小朋友在里头游戏。
弟弟上了小学还可以喝牛奶,而她只能闻着香浓的味道,让口水猛往肚里吞。
弟弟过年有新衣服穿,而她只能拣姐姐穿过的旧衣服。
甚至弟弟现在都已经上国一了,他还只会饭来张口、茶来伸手。
妈妈永远都说弟弟年纪小,要她和姐姐多担待些,可是她从六岁就开始帮忙赚钱,而弟弟呢,别说赚钱,连家事都不曾碰过。
看着长满茧的双手,在这无人的防波堤上,她终于放声哭出来了。
从来,她都不曾埋怨过爸妈的偏心,因为家里没钱,她和姐姐帮忙赚钱是理所当然的,可是事实上,家里不是没钱啊!
以前她无怨无悔、任劳任怨的付出,为的就是要减轻家里的负担,可是家里根本没有负担,她到底要减轻的是什么?
夏之维骑着单车,远远的就看见坐在防波堤上的孙海芬。
自从他去高雄念高中后,升学的压力让他回台南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看见她了。
今天他刚从学校领回毕业证书,身上还是全套的卡其制服,妈妈要他去接在学校参加暑期辅导的夏之筠回家,没想到却在这里看见了她。
他将单车停在防波堤下,爬上防波堤,走到她的身边,跟着坐下,却看见她纷纷落下的泪珠。
她发现是他,连忙用手背抹了抹双颊,吸了吸鼻,努力的想停止哭泣的动作。
他细心的从上衣口袋拿出手帕,递给了她。
从认识她到现在,虽然常常见她愁眉深锁,但是还没见她哭过,她总是抿紧唇,握紧小手,坚强忍过。
“海芬,怎么了?”他眼镜下的大眼,有着温柔的情谊。
一句呢喃的问候,令她刚止住的泪水又倾泻而出。
他拍抚着她抽动的肩膀,她一侧身,自然而然的偎进他的怀里,他伸长手臂,顺势将她拥得更紧。
她像是得到发泄的管道,哭得更剧烈,如同要将这几年来受到的种种委屈,一次倾诉。她放纵自己抛开坚强的伪装,就这一刻,她只剩下脆弱的心灵及眼前的大男孩。
迎着热热的海风,他默默的拥着她,动也不动的任她哭湿他的领口。时间仿佛停止在她的哭声当中,直到她哭累了、哭够了。
离开那属于男人的成熟胸膛,突来的羞涩让她不知该如何启口。
他像没事般的浅笑。
“你怎么没有去参加课辅?”他随便挑了一个话题。
“我只报考高职,不用参加课辅的。”她的声音因为哭过而显得有些暗哑。
“我听之筠说你的功课不错,怎么不试着考高中呢?”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因为她始终低垂着头。
“我只能报考高职。”
“为什么?”
“念高中,以后就一定要念大学,我爸、妈不会同意的。”很讽刺,家里有钱让弟弟买房子,却不让她念书。
“你就是为这件事在难过吗?”他试着找出她伤心的原因。
她终于抬起头,面对着他。他俊逸修长的身形早已摆脱了青涩,反观自己,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加上从没有发育过的平板身材,相较之下,他们的距离是愈来愈大了。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是与不是,她自己都理不清楚了,又如何同他说?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语。这么多年来,他早已经摸清楚了,在她柔弱的外表下,却有着固执坚强的一面。既然她不想说,他也不勉强,等她想说时,她自然会告诉他。
他就这样静静的陪着她,直到日落西山,直到天已向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