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台湾东海岸
灿亮的阳光从傅家镂满花纹的铁门缝洒了进来。
斜背着背包,一身t恤牛仔裤的傅严,正大咧咧地坐在玄关处套弄着自己的黑布鞋鞋带。
他以手遮了遮眼,望向花园铁门外那轮烧腾在海面上的骄阳,内心直欲往外头奔去。
背后离傅严约五六步距离的冈田彻,一板一眼地沉声说道:
“少爷要出门,我马上去备车。”
语罢,他拉了拉西装颌摆,转身往别墅后的车库走去。
暗严还来不及系上另一只鞋子的鞋带,赶忙先一个箭步拦住了冈田彻。
“别开车,我要骑脚踏车到海岸公路上飙一飙。”傅严脸上充满着兴味,他忽地拭了拭冈田彻额上滚出的热汗,笑说:“看你热得都冒汗了,还不赶紧把西装换下来”
“少爷,刚过午,日正当中,出去会热坏的。等午后我再开车载少爷出门好吗?”冈田彻说得很是正经。
“不要,我要自个儿骑脚踏车出门。你才热坏了,快把西装换掉,到泳池游个泳,别理我啦我放你假,怎样?”
“不行,夫人会怪罪我”
“她人在日本,哪会有什么人怪你啊。”
暗严见冈田彻始终为难的表情,一个眼神飘到了正假装擦窗、实则暗地监视的李嫂,感到有些扫兴。
他厉声对她说道:
“我说了我要出门,你别给我多嘴。”
李嫂只是收回注视的眼神,闷着头擦窗。
霸田彻仍是不死心地说道:
“少爷,你别让我难做了,夫人真的会怪我的。”冈田彻向来严峻的表情,只有在对傅严说话时,才会和缓一分。
事实上,他也不过比刚满二十二的傅严多了一岁,是傅家的老管家冈田健智的孙子。
他们冈田一门,服侍着傅家大小主人已有八十年的光景。
通习汉人文化的冈田健智随着傅长鹤草创长鹤集团,从台湾的一家小鲍司,慢慢经营为跨中日韩三国的企业集团。两人一路扶持走来,冈田健智虽名为傅家管家,但是在傅家大老傅长鹤眼中的份量却掷地有声。
暗长鹤与冈田健智情同兄弟,十分珍重这难得的情谊,随着两人开枝散叶,刚好都孕育了一子,于是傅长鹤之子傅予丞,理所当然地受到健智之子冈田弘也的照料。后来两人又各有一嗣也就是傅严与冈田彻,同样延续着这样主仆关系的美事。
霸田家风一向谨严,冈田健智与傅长鹤虽情谊久长,却深知为人家仆,不得逾矩,故冈田弘也与冈田彻也都是压抑而拘谨的男子。
然而傅长鹤骨子中潇洒率性的血液,却流入了独孙傅严的体中,反而其子傅予丞的个性,在日益诡谲难测的商场气候中,为了挺住长鹤集团的声誉,而显得较为深沉、不可捉摸。
在前年以百岁高龄辞世的傅长鹤,最挂念的竟不是傅予丞,反而是孙子傅严。他是多么期望傅严能够中止在台湾的学业,回到日本来接掌长鹤集团。
暗严的潇洒率直、胸中那股旷远的男儿豪壮,在傅长鹤眼中,正是能注入略显疲态的长鹤集团一种全新活力的不二人选,与其让傅予丞撑附局势,不如让年轻的傅严闯它一闯。
但是,傅严也有奶奶梁雁字细腻的文采。
自小他总窝在奶奶身旁,听奶奶诉说一个个古老又动人的故事;或在书房磨砚,看奶奶在宜纸上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有时候他也跟着奶奶读诗,咀嚼着那似懂非懂的幽远情怀。
四年前,在奶奶的“偷渡”之下,他顺利搭机到了台湾念中文系。这事惊动了傅家所有人,几乎引起了一场家庭风暴,尤以傅长鹤与傅严母亲汪萍最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堂堂长鹤集团的第三代,竟然不出国攻读商学,反而到了台湾读了中文系,这成何体统?岂不让人备觉荒谬?
汪萍不敢顶撞婆婆的主意,夫婿傅予丞又不肯出面为她撑腰,于是她只好连夜搭机到台湾“捉拿”自己那脑筋有着大问题的孩子,这才傻眼地发现事有端倪,原来这一切早有“预谋”
她那神通广大的婆婆不但透过自己在台湾的人脉,替傅严选了有着明媚风光的东海岸某大学中文系就读,还悄悄“完工”了一座白净典雅的靠海别墅,让傅严能无后顾之忧地安心在这里住下。
这一切的计划实在太详密了,汪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置喙的余地,无可奈何之下,只能找公公出面。
她的公公一开始也是暴跳如雷,直捉着婆婆喊着:
“这玩笑开大了!”
只是与婆婆一夜详谈之后,公公竟就顺了这事,之后偶尔提起来对婆婆犯犯嘀咕,也不再坚持了。
汪萍见无法力挽颓势,又看儿子傅严心意已决,不可挽回,终于鼓起勇气对婆婆谈条件,请求婆婆让傅严一念完四年大学学业,就马上回国接掌长鹤集团,她相信由丈夫在一旁辅佐儿子,不出一年傅严就能够很快上手。
然而,粱雁字看着媳妇,只是淡淡对汪萍说了句: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做母亲的又何必干涉太多呢?”
汪萍听后,知道与婆婆之间是没有谈拢的一天了,只好一再强忍。
好不容易等到梁雁字继傅长鹤之后去世,以为这一大家子可是以她马首是瞻了,却翻出婆婆遗书一瞧,上面详列了几行文字,其中第五点明确宣告:
吾孙傅严,濡沐中国文学已久,现如愿进入文学殿堂。吾意在其修满四年大学学业之前,任何人都不可夺其所好,一切但以其心志为依归。
接下来的第六点又这么写着:
吾媳汪萍,温婉贞洁,从未对公婆之命有所违逆,吾甚感宽慰。
这下可好了,一前一后写着两句条言,她再怎么样都不敢对这死了还摆她一道的婆婆的命令有所“违逆”但是一切还是可以想办法“补救”的。
首先,她撤回所有婆婆生前对伺候傅严的人员安排,派去了李嫂与几个对她忠心不二的仆从。
再者,她天天隔海对傅严喊话,说明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天天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三令五申地要他一完成大学学业就马上返回日本接掌事业,少学些什么鬼文学、那种会饿死人的没出息东西。
但是,她惟一管理上的死角就是冈田彻。
这代代相传、守着傅家的冈田一门,可不像傅长鹤、梁雁字这两个老家伙,能奢望他们有一天全体驾鹤云游西天去了。
表面上,她还是恪守着傅家遗训,对冈田家有着恭敬之态,实则拿最小的冈田彻开刀,要他绝对不能放任傅严成天这样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如此散漫。
霸田彻知道汪萍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帮着她监视傅严。
只是,傅严是他从九岁起就伺候的小主人,他懂他的喜好、他的个性,绝不会跟汪萍所要求的吻合。所以他也只能尽量谨守汪萍的命令,却还是对傅严有那么一点点的私心放任。
于是有时他就会夹在汪萍与傅严之间,有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两难局面。
他知道爷爷和父亲教给他的人仆之理,他更明白汪萍的确是当今傅家最有权势的一个角色,只是面对着玩心还重、年轻洒脱的傅严,他却不忍频频牵制他的行为。
他也大不了傅严多少,要天天绷着一张扑克脸,有的时候都很难了,何况是要傅严天天上完课就待在家里,什么地方都不去呢?
“想什么啊?要想进去吹冷气想,大热天的不怕中暑啊”傅严不知何时已经牵来了自行车,一个跨步坐上去了。“呼呼!阿彻我走啦,李嫂开门”
他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踩着踏轮,离紧闭的铁门不到十公尺的距离就已经使劲地往前冲。
“少爷小心!”冈田彻回头对李嫂说道:“李嫂,你还不开门!”
“可是”
“别可是了,快开门!”他瞪视李嫂的眼神像要射出火焰。
霸田彻心急如焚,一径地追在傅严身后,李嫂见苗头不对,连忙从围裙里掏出铁门遥控器,在惊悚一刻按了开启键,傅严就刚好穿过铁门顺势地滑下了外面道路的斜坡。
“少爷,你要快点回来啊!”一直追到铁门外的冈田彻,眼瞳流露了难掩的心慌。
见少爷的身影渐行渐远,他一个转身撞见了李嫂不友善的表情,面色马上回复冷峻。
“如果刚刚让少爷撞着了,你就提头去见夫人吧。”
他不怒而威的语气让李嫂有些迟疑,但是屋内的电话铃响,让李嫂有了反击的机会:
“夫人打电话来了,你让少爷出去玩,看看是谁要提头去见夫人。”李嫂抿了抿唇角,得意得很。
霸田彻凝望着李嫂跑进屋内的背影,觉得这大太阳把他的心烧得十分不安。
他脱下了西装外套,那结实的后背早已汗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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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台摆在流理台上、略显破旧的黑壳录音机,正转着磁带播放着一首歌曲。
小渔一边切着菜,一边随着旋律吟唱着:
“我是鱼,你是飞鸟,要不是你一次失速流离,要不是我一次张望观注,那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眷与恋”
她将菜苗丢进了热水锅中,轻挪了一个脚步,打开狭小的厨房的窗子,望了望窗外悠悠的天光。
天空很蓝,外头的空气蒸腾着一股饱满而干燥的气味,她踮起脚尖眺看更远方、在那座森林之外的环山公路旁的一片汪洋礁石。
她突然想起了余光中的诗句。
“海,蓝得可以沾来写诗”她露出深深的酒窝喃喃说道,眼神满溢着对厨室外的大千世界的依恋。
这样的思想脱序显然不能太久,有太多的杂务等着她去做。
她敛起笑容,先是关住了瓦斯,以湿抹布驾住兵柄抬起热汤置上托盘,然后关上录音机的音乐,将它放在一个干燥而无关紧要的角落。
再取出两个浅塑胶盘,从老旧的冰箱里拿出咸花生和菜心倒入,同样放进了托盘,最后盛上一碗热粥、摆上一副筷匙。
她甚是谨慎地拿起了托盘,走出了那间狭小的厨房,走进另一个比厨房大不了多少的偏厅。
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紧张,举止一下子就有些防卫,她一步一步地走近那个满身都是米酒味、穿着一套松垮内衣裤的中年男人,有些应付地说了:
“爸,吃饭了。”
她将托盘放在她父亲的眼前。觉得这屋内的气味实在不怎么好闻,她走到窗帘旁一把将窗帘拉开,却听到她有生以来就再熟悉不过的咆哮:
“谁准你拉开的!”
小渔闻言赶紧将窗帘再度拉上,这屋内在短短几秒之间,又从光明打进了深深的黑暗。
那股酸腐的浓烈体味、酒味,从来就不能被轻易地驱散。
“爸,那我先去洗衣服”
小渔急着躲开的举动,激怒了她的父亲。
他把刚刚拿起的碗筷随手一抛,无理取闹地吼着:
“我在这儿碍着了你的事吗?我是鬼吗?让你避之惟恐不及吗?”
“爸,你吃饭吧,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去洗衣服了”小渔有些无力地回话。
她知道他是想找架吵,只不过她的时间很宝贵,她还要洗衣服、晒衣服、拔野菜、煮饭、打扫,可不像他成天只要活在酒精中就可以了。
她走进浴室,拿起洗衣篓,准备出门去了,却被父亲起身一手打翻竹篓,接下来劈头又是一耳刮子。
“你哪儿都不用去,你给我滚回你的房间去!”
小渔的唇角渗出了微微血丝,但心里并没有多大的惧怕。
如果这些年来,他的每一个巴掌、每一个拳打脚踢都要惧怕的话,那么她这棵残苗早就被他给捏死,不会苟活至今了。
每次,当他对她施暴,她就一径地隐忍。
她告诉自己,不必跟这样一个生命如同风中残烛的醉汉计较太多,他其实更可悲,要这样花费气力地去维持自己所剩不多的尊严与骄傲。
她的心虽然被他折磨得如此不堪,可是等到他死、只要他死,她也就不必受这些身心的责难。
就像她身后那道被父亲用沸水泼洒、由颈项延伸到腰际的丑陋疤痕,尽管将永生地存在着、烙印着,但她不在乎。
能挨的苦,她只管一肩扛下。
惟一令她欣慰的,至少母亲已经离开这个炼狱,上了温暖花开的天堂。她只要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焦灼、痛苦,就更觉得天堂不远
只是,她总是差一步罢了。
她的心早已层层生茧,她相信,一切的痛苦是可以承受的。
小渔迎上了那双被酒精薰得迷茫的眼,又说:
“我要出去洗衣服,你吃完饭去躺一下,我回来再收拾碗筷。还有,记得吃葯别忘了,葯很贵的。”她的语末带着弦外之音。
他听了她的隐讽后,一把将小渔推倒在地,无情地用脚踹踢着她的腰际。他的语气充满了难堪,恨恨地说道:
“你本事!你以为我稀罕你卖血挣钱买来的葯吗?”
语罢,他颠三倒四地举着步伐走到靠墙的五斗柜,拉开抽屉取出葯包来,一把丢进桌上的菜汤里
小渔见状,心痛无比地看着葯包落入汤内。
她不管腰际上的疼痛,眼里虽不争气地流下热泪,却还是气直地喊道:
“我是全世界最希望你下地狱的人,可是我不要被人说我‘不孝’,我要别人说你成日醉生梦死,说你‘可耻’!”
她吃力地攀着墙沿站了起来,却又被父亲一脚踹到地面上。
“你倒说出你的目的了。我是‘可耻’!可是你身上同样流着我‘可耻’的血液!这是你命定的,想躲也躲不掉,想瞒也瞒不掉的!”
小渔只是听得昏沉,口里吐不出半个字。他说得没错,她逃不掉。他说的没错,这是她命定的!
他使力一踢,小渔滚到墙边,却始终忍住痛苦不发一句呻吟。
“给我滚!看了你的脸我就食不下咽”他朝杯里倒出了米酒,仰头一干而尽。
半晌,小渔幽幽地说出一串话,要他听得清清楚楚:
“你不可理喻你是丑陋的,你是卑劣的!你这个老废物,你整个人是空的!”
她说完,洗衣篓都没来得及提,就一径地朝门外奔去,无视于身后那追到门口,还跌得跟舱的父亲。
可是,她又能跑到哪里呢?
这外头的一切向来为她所引颈企望,可是真的从那阒黑的一切逃了出来,天地之大,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她只能把她胸中的愤怒压缩,抛在内心任何一个角落,毕竟这一切并不是她所能摆脱的
永远永远,不是她所能摆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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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严踩着踏轮,在长长的海岸公路上疾驰着。
仿佛天地与他交融,那跨飞过海洋的一群飞鸟正与他竞速,他也不禁学那飞鸟,松开了握紧车把的双手,横展一如飞鸟急拍的翅膀
阳光确实灼人,他仰望天际,眼却睁不分明,只觉得浑身尽是一阵莫名的烧烫,即使他已全然驰骋于海天一色,那擦过他手臂的、划过他脸庞的风,仍是打得他刺热。
他又握紧了车把。绕了一段陡峻的高坡,汗水已经将他的白t恤浸得透明,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艳阳天,这样的夏季,再多的热情都是不够的。
他像是和谁赌气一样,越过了那个陡坡,完全不踩煞车地直往下冲!
眼前是一段长达五十多公尺的滑道,又有几个急遽的转弯点,他就这么不顾一切地溜了下去,简直是在玩命!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反而有种挑衅的意味,他就这么冲了,不怕有什么闪神、有什么后果,只管做了再说!
倏地滑了几公尺,他调整了车把的方向,预备转弯,却听到不远处、隐藏在那座小山坡之后有着汽车的喇叭声,他还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就眼睁睁地看着一辆载着满满木材的中型货车朝他而来
这是一段只容得下单辆货车通过的路段,傅严也不是害怕,只是他不知道除了煞车,他还能做什么
待他煞车之后,却还是无法止住自行车急遽失控的速度,那辆货车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按着轰天作响的喇叭声,一个拐道甩落了几块碎石
暗严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知道再继续往前,他必定会遭山壁与货车夹毙,在只能思索片刻的万分之一秒,他不知是直觉还是反射性,总之他右转冲向了山壁!
没想到在那层层包围着海岸山脉的草壁之后,竟然不是坚硬的石质而是一条隐藏在草壁中、恰巧挖了空能让他连人带车闯进的绿茵小径
他就这么顺着革浪滑着滑着,毫发无伤地进了山林深处,而且只差这么几秒,他竟然就这么从酷暑炎热的海岸公路,到了幽凉湿润的竹林。
这么离奇的遭遇简直让他为之惊奇。
而且他不过滑行了数公尺,那密不见日的浓荫早将适才差点夺他性命的货车喇叭鸣声,遮掩得一千二净,他的耳畔只能听闻潺潺的溪流声、更惹静谧的蝉呜。
还有
他挖了挖耳缝,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他竟然听到了一个女子的叹息就在不远方,他确定,就离他不远。
这些接二连三发生的点滴,已经触动了他那颗好奇又纤细的心。
他想知道那个洞是谁挖空的?难道是从前的原住民部落留下的遗迹?还是很久以前,一对相知相惜的男女,为了瞒着家人幽会,而造下的密径?
突然,他觉得自己好荒唐,竟就这么样自个儿揣测了起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充满了异样的兴奋。这种兴味是很少有的,他得好好感受一番。
还有,那声叹息傅严边想着,一边寻着声音而去。
立定了自行车,穿过了一棵又一棵竹子,又几度被那泥地的湿滑给打乱了脚步,终于,他看到了那个背对他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白净的衣裙,只是在那素雅的装束上,明显地沾了些厨余的黄垢,更明显的是在她的腰际上,有几个驳乱的鞋印,那是谁留下的呢?
他不敢惊动她的叹息,她似乎若有所思。而他这个不速之客,岂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对她开口呢?
过了半晌,他已经躲在竹林中有一会儿了。
见那个女子始终没有动静,他顿时觉得有些无趣,欲再往它处探寻些什么,却在举步离开的同时,听到了那个女子自顾自地唱起歌来,那旋律响在他的耳里甚是熟悉:
“什么天地啊,四季啊,昼夜啊,什么海天一色,地狱天堂,暮鼓晨钟”
暗严听到那样清亮又带着些微沙哑的动人嗓音,而且她唱的这首歌,亦是他十分钟爱的歌曲,他竟然忘我地跟着唱和了起来
“alwaystogetherforeverapart,alwaystogetherforeverapart”
小渔闻声,像是惊弓之鸟般的止住了歌唱,忽地回头惊喊道:
“是谁?你为什么会在我后面?”
暗严被她这么一问,也顿了顿,不再续唱,只是哑口无言地望着那少女的清丽脸庞。
她真美丽!
原本盯着她的背影良久,看着她垂至腰际的黑瀑,在幽暗的林深之处,闪动着细碎的光泽,就猜想她必定有着姣好的面容。没料到她一个转身,竟然让他的心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此刻仍然有着余震效应。
那装满讶异的眼瞳,黑白分明又流露着光采,凝脂般的细嫩肤质,衬上她蓦然回首而略显凌乱的披肩黑发,更将她装点得灵气逼人。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暗严随即又下了一个结论推翻了刚才的问句她只能出现在这里。
那么样脱俗清丽的身影,如一朵山谷幽兰引人垂怜欲折,如一个初醒的春天,让人拜访流连。
暗严望眼欲穿的眼神,看在小渔眼中却不是一种恭维,而是失态,而是无礼!
她不欲多加理会这个打断她思索、附和她低唱的少年,她要走了。
连这个静谧的小天地都有人要来与她分享,都有人来打搅她的平静,那么,她又能说些什么呢?不走又欲如何呢?
“小姐,你别走啊”傅严追着她,一个不留意,被地上漫布的青苔给滑倒了。
小渔止住了脚步,偷偷回头一瞥,看他那股滑稽的蠢样,留下一抹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又继续向前走去。
暗严不死心地起身继续追去,在她还没来得及离开这片竹林时拉住了她的手,喊道:
“你别走啊!你看见我出丑,又让我追得好累,让我”
“放手!”小渔甩开了他紧握的手,对这看来斯斯文文的男孩子有了不同的评价。她先声夺人地说道:“是你打搅了我的独处,你有什么资格握住一个陌生女子的手臂,还不由分说地为自己辩白?”
“你的‘独处’?”傅严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甘地说道:“小姐,那是一片竹林,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不是吗?”
暗严好不容易平复了急奔过后的剧烈心跳,然而在与她敌视的眼神交会的片刻,还是教他有些“羞涩”
是的,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感到有些“羞涩”仿佛他不该被这美丽的女子注目,这样的念头是向来勇敢、不羁的他不曾有过的。
小渔见他回得如此理直气壮,咬了咬唇,又回了话:
“你说得没错,那是一片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竹林,可是,并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介入我‘一个人的歌声’,不是吗?”
“你‘一个人的歌声’?”傅严对这形容有了些探究的意味。
“我唱我的歌,你凭什么跟我一起唱和?”小渔直觉地说出了她的感觉。
“我也唱我的歌,你凭什么‘干涉’我不能和你唱和?”
“你”小渔简直为之气结。
暗严连忙打了圆场:
“你别生气啊,我承认我是糊里糊涂地闯进了这片竹林,可是我毫无恶意的,也不是要蓄意打搅你的平静。
至于跟你一同唱和,是因为我也很喜欢你唱的那首歌,见到了同好,总有些得意忘形地唱了起来,你别误会我”
小渔听到了他的一番说词,看他也像是没有什么坏主意的打算,这才收起她的警卫心,舒缓了脸上紧绷的神色,只是她还是没能放松地与他交谈。
况且,她实在无心多说些什么,她真的得回去了。
她没什么好口气地对傅严说道:
“反正我也要走了,那片竹林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吧。”
暗严心急地朝那欲走的人影追问:
“小姐!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小渔没有转身,只是一边走着,一边冷冷地抛了句:
“没有必要”
“有有有!对我来说很重要!”
暗严打算跟她走一程,完全没有顾忌到是否记得返归的路。
“你别跟着我啊”小渔怕自己的住处被他知道,刻意绕了路。
“你别那么防我,我是附近大学的中文系学生,我叫傅严,也许我们可以做个朋友”
小渔突然停下了脚步,充满讽刺地说道:
“原来你是中文系的学生啊,没想到读了一大堆圣贤书,你的举止行径却比起一个登徒子高贵不了多少”
暗严不解地说道:
“为什么你要那么尖锐呢?”他试着求好。他知道她还是不打算跟他做个朋友,于是他姿态压低地开了口:“我只是表现我的友善,表明我的身份,你怎能把我跟登徒子相提并论呢?”
小渔深吸了口气,有些无可奈何地把她的想法说个明白,免得这人继续对她死缠烂打。
“先生,你和我是不同世界的人,今天你我的交集是个再奇怪不过的巧合,我是山里人家,是个没读多少书的女孩,你是大学生。再说,你这样热切地询问我的名字,并没有多大意义,而我赶着回家,却是要照料我生病的父亲,请你别耽误了你的时间,更别耽误了我的时间。
你晚归可能没关系,而我却是有得好受的了。”
暗严不死心,语气试图温和却还是难掩急躁:
“你为什么要说自己是‘没读多少书的女孩’呢?我的表明身份以及我的追问,并没有要贬低你的意思啊,你别扭曲了我的好意,我只想只想跟你交个朋友啊”“要了‘名字’就能交我这个朋友吗?”她问。
小渔见他哑然,于是停下脚步,正色对傅严说道:
“如果要到‘名字’,就能交到朋友,那你也太低估‘朋友’这两个字的意义了。好,你要名字,我告诉你,我没有名字,从小我的父母就没认真给过我名字,他们只喊我‘小渔’,而不叫我真名。既然我不算有名字,那么我们是注定成不了朋友了!”
话才方落,小渔就拔步而奔,消失在午后四起的呛蟀间。
暗严听她的话听得傻了。她虽然像个被一下子刺破的透明泡沫,突然不见了,可是她的言语、她的身影,却在他的心里越发清晰。
小渔小渔,这不就是她的“名字”!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