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不幸,这事被孔融知道了。直接在廷议的时候向荀彧宣战,要求召集天下名儒汇聚许都,为刘协讲授经学,整理古籍。孔融列举了一份名单,九成以上都今文派的学者,没有古文派的人。
所以孔融发起的今古经学之争,已经不是单纯的学术探索,而是欲借今文派的势力打压曹操麾下的幕僚。
千万别小看学术之争,失败的一方,运气不好就要卷铺盖滚出朝堂。
荀彧等闲不吵架,但涉及到学术问题,那是必须要争论一番的。随着越来越多的官员卷入今古经学之争,各自拉帮结派,每次的朝议都是一场激烈的辩论赛。
天可怜见,荀彧给刘协讲解那篇尚书,只不过是想让小皇帝接触一些帝王之道。却被孔融借题发挥,引起新一轮的朝堂今古文之争。
郭嘉头一回懊恼不能上朝,看不到荀彧引经据典、妙语连珠,舌战群儒,和孔融分庭抗礼的国士风采。
不料孔融在廷议时没辩过荀彧,居然在休沐日堵上门,继续挑战。
郭嘉正披头散发,赖着荀彧喂药,没骨头似的半躺半坐,颇有几分病西施的味道。苦涩的汤药,在唇齿缠绵之间渐渐回甘,突然被孔融打断,十分不爽。
孔融辩论不胜,转为人身攻击,讽刺荀彧辅佐权臣,欺压幼主,不是王佐之才,是乱臣贼子。
话音未落,郭嘉跨入厅堂,行了一个优雅到无可挑剔的揖礼:“孔文举(孔融),孔子的二十世孙?”
孔融:“正是。”
郭嘉的薄唇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昔日周天子尚在,孔丘(孔子名丘)为求功名利禄,游说六国,眼中可有周天子?若按照阁下的标准,不辅佐王室就是乱臣贼子,那孔丘先仕鲁公,又在齐国给高官当家臣,也不过是乱臣贼子罢了。”
孔融气得胡须乱颤,险些晕过去,用手杖重重地磕着地板:“你这竖子,安敢如此诋毁圣人!你、你……”郭嘉说的是事实,孔子游说六国,天下书生都知道,无可辩驳。
郭嘉气定神闲:“你什么你,董卓之乱时你在哪里?两京遭难时你在哪里?天子东归,食不果腹,你又在哪里?汉室倾颓,是曹公首倡义兵,是文若和诸位同僚辅佐曹公迎奉天子,复宗庙社稷。你被贼人打得抛妻弃子,逃到许都,丢净朝廷的颜面,现在跳出来装什么汉室忠臣?谁给你的脸说文若……”
荀彧和郭嘉并肩站着,借宽袍大袖的遮掩,捏了捏郭嘉的手,示意他放过孔融,别把这位圣人之后气出个好歹来。
其实孔融虽然恃才傲物,但他家学渊源、刚直不阿,还注重教学,是当世顶尖的文人骚客,只是疏于政务。
第90章
郭嘉挠一下荀彧的手心,其实他已经口下留情,真要怼,孔融的十九代祖宗都能挨个拿出来埋汰一遍。
孔融出生于名门世家,四岁时让梨,一举成名,走到哪里都有士子捧着,从来没有人像郭嘉这样毫不留情地当面数落他。他又气又惭,也没脸面继续待在荀府,索性拱手告辞。
荀彧优雅地送客,回来时,天高云淡烟水寒,郭嘉披着轻裘,在游廊下逗弄细犬,听见脚步声,于光影斑驳中回眸一笑。
细犬被拴了半日,刚刚重获自由,看到主人,亲昵地跑过去蹭腿。
曹操送给荀令君的,是一条轻盈灵活、勇敢强健的纯种狩猎犬,硬生生被郭嘉养成了温驯的小宠物。
细犬撒着欢儿,在荀彧的深衣下摆上抓出两道灰白的爪印。谁让郭嘉喜欢这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呢?荀彧无奈地微笑,听见郭嘉咳嗽,抚着他的背关切道:“天冷,别在外面吹风。”
“左先生说,多透透气好得快。”郭嘉抬手去牵荀彧,手刚伸到一半,忽然想起才摸过细犬,考虑到荀彧的洁癖,就缩了手。
荀彧抢在郭嘉的手缩回去之前,一把握住。他听到一些流言,关于曹操和郭嘉的,只当作耳旁风,一笑置之。甚至不愿意要求郭嘉改一改不拘礼仪的作风,礼仪本身是一种相互尊敬,若自身重视礼仪,就强求心上人也一样守礼,又怎么谈得上尊敬?岂不是偏离了礼仪的本意?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携手穿过垂花门楼。院中的女贞、毛竹、松柏四季常青。木芙蓉不耐严寒,叶片枯落了一地,独自萧条。
郭嘉忽然有些感伤,他少年时恣意任性,每每将汤药偷偷地倒掉,身体也没留下什么隐患。反倒是前不久在军中生病,那军医医术不精,药方里开了猛药,他老老实实地一连服用十几天,原本就体弱,又遭虎狼之药的摧残,雪上加霜。
是药三分毒,庸医杀人不见血。
据左先生诊断,咳嗽好治,问题是他现在药毒积累,气血虚弱,比以前更容易生病,须得精心调养,少则两三个月,多则一年半载,都不能受冻受累,尤其忌讳心情大起大落……
这件事,郭嘉还没告诉荀彧,也不打算讲。只推说在宛城指挥一众将军,风头太劲,又掌控兵符,不宜实权过大,先称病偷闲一段时间,大部分公务都移交给同僚处理。
反正即将入冬,三个月之内不会再有战事,他只要快些好起来就行。
荀彧有轻微的洁癖,去隔间沐浴更衣,郭嘉洗干净手,在暖阁中揽卷自娱。
恰逢左俭来为郭嘉诊脉,先探他左腕的寸口处,片刻后又探右手脉门,眉头越拧越紧。郭嘉生怕左俭说漏嘴,直冲他挤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