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屋 > 其他 > 崔炳章文集 > 千古之恋
    一
    商宫秦阕依次休,花开花谢尽风流。
    阿房一举瓦砾碎,成仙做佛枉难求。
    烽火鹿鼎谁家事?万户清明祭新丘。
    转眼项刘鸿门会,忠臣牧羊著千秋。
    但说西汉天汉元年(公元前九十九年)的一天,汉皇与众臣正在朝中议事,忽然有黄门官手持边关急奏章匆匆入内,汉皇就令其呈上。
    汉皇看毕奏章沉吟了一会儿,对众臣说道:“那匈奴人几十万大军一度围困我雁门关,大都督李虎出关迎击不幸阵亡。虽锋锐有所挡,也有匈奴元帅与若干士兵被我所获。如今,匈奴单于下和书,希望与我弃兵通好,希望我大汉天朝派天使入番商谈事宜。朕想匈奴人与我邦屡次交战,败多胜少,已知大汉兵威。他们既想息鼓罢兵也乃百姓之福。朕即想遣派使者入匈奴议和,不知哪位爱卿能替朕去那北漠走一趟?”
    众文武群臣闻汉皇之言,不觉面面相视,一时鸦雀无声。
    只有那丞相张文学出班列跪奏道:“启奏陛下,臣友齐鲁星相家诸葛山人,近时夜观天相,见星朗气清,西北星际有淡彩横贯,与北极星座有相向之势,与臣说此是大汉与那匈奴有休战唱和之兆。看来山人先生观天相如此奇异,臣等愚昧实是不解,望陛下细察。”
    汉皇听此言十分高兴:“常闻诸葛先生很是精准天相,此言当不虚谬。可见上天垂象也要朕和番,朕岂能违天而行呢?可宣诸葛先生见朕,朝廷钦天官之职已却补多时,朕委任他做那钦天官之职如何?”
    张丞相又道:“陛下,那山人先生乃闲鹤云游之人,不愿做官,早已离去不知去向,走时,但留有一首诗于臣。”
    那汉皇道:“可与朕一览。”便令传令官呈上诸葛山人诗笺。
    看完,又命张丞相读与众臣听:“苏秦不归见兄嫂,武偃文修纵横计。牧野天晴好日色,羊角千年响空螺。”
    众大臣乱猜一气不解其意。汉皇笑道:“诗意深奥,未解就罢了。众爱卿斟酌了半天,倒是哪一个肯去匈奴呢?”
    汉皇刚说毕,文班列中就有一年轻俊朗之人出列跪奏道:“臣苏武愿为陛下出使番邦!”
    汉皇一看,此人是中郎将苏武,不觉微笑道:“此诗怪异至此乎!”汉皇知苏武一门父子俱为汉臣,更是世代忠良,苏武文韬武略颇有栋梁之才,于是十分高兴,当即封其为中郎将加一品文阁殿大学士,命其择日出使匈奴。
    苏武退朝回家,与妻子说知此事。但说这苏武虽为朝中大臣,年岁却不及而立之年,而且与妻子新昏燕尔不久。妻子貌美如仙,性格娴雅而又聪慧贤淑,忽闻苏武受命要出使北番,知那路途遥遥多险壑峻岭,常有野兽出没其中,而且番邦人狡诈残忍,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就不免暗暗垂泪。
    苏武便安慰妻子道:“苏武身为天朝使臣,此去西域,自然与那李陵将军出击匈奴不同,匈奴人必定会以礼相待,还请娘子放心。苏武此行,少则几个月,多则一年半载即可返回。”
    又指着庭院中那棵老李树道:“此树此时幼蕾饱绽,芳香四溢,待香蕾谢落,叶茂而凉结成李子的时候,苏武一定回家与夫人一起品尝它的美味儿,也说一说那远邦尘途中所见的奇闻异事,想必夫人三天三夜也听不够呢!”
    妻子闻听,就抹泪含笑,看看李花洁白忽有所思,便进到屋里,不多时就拿了一幅纸笺出来。苏武接过一看,见纸上画着院子中那棵李树,李花开如堆雪香溢纸外。李树旁又画一女子,鬓发如云,目含秋水,白齿微露,神态宛然。
    原来,苏武妻子也颇会丹青,画中女子不消说是她自己的肖像了。
    妻子对苏武道:“君此去山高水远,一路定然寂寞无聊。妾不揣丑陋,自画像一幅与君带在身边,权当妾身随君相伴,寂寞时看妾一眼。夜里风冷枕凉,妾在梦中也会相随。”语罢又泪流满面,恰如杏花着雨。
    择日,汉帝亲自为苏武设宴送行。
    苏武一行若干人马辞别汉皇与众臣,不几天就出了边关。那新任番邦元帅和不来见汉朝使者至,忙着人迎接护送。一路迤逦曲回夜宿晓行不题。
    二
    一天,到了虎跳岭,偶见一座白色石碑立于路边草丛之中。其坟色新泥,草微芽嫩,只是碑上似了无字迹。
    苏武与众人奇怪,下马细看碑身确是不着一字,便问那些带路番兵原因。番兵道:“闻说此是汉将李陵之墓。那李将军与单于铁骑作战,终败被缚。单于怒他不奉事本朝,死后,便令人送葬到这远岭深山,做无字碑以示惩戒。”
    闻听此处是大汉将军李陵之墓,苏武等人不仅暗吃一惊。
    边关曾传李将军亲率五千精兵征伐匈奴,被其三十万大军包围,粮草俱绝,久战力疲而被缚。匈奴单于将一宗室女赐其为妻,并被封为匈奴左丞相。也有传言说,李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借巡视军情为由想回汉土,却被匈奴单于察觉。那单于就告诉了他有关其大汉家族已被汉武帝夷三族之事。
    原来,朝中纷纷传言,说李陵不但投降了匈奴人,还帮助他们训练士兵整顿边防,准备攻击汉都长安。汉武帝闻听大怒,下旨夷其父母妻三族。
    那好友司马迁上书为其力辩清白,也竟遭腐刑之祸。后来才知道那李姓之人并不是李陵,而是一个叫李绪的降将。
    李陵本不信单于之言,却有远来汉朝经商之人纷纷证实此事。李陵知是实,悲愤欲绝,一头撞向殿外石兽流血而死。
    而今,却见其墓碑于此,想必实情至此。那李将军文武双全,骁勇善谋而曾名重一时。而今大汉边疆战事不息,远胡屡侵,边关四处捉襟见肘,朝中再无人追及李将军之勇了。
    想此,苏武不觉悲从中来,抚碑叹泣一番。又命人取来香火以及水果牛羊等祭品供奉墓前。然后拜别李陵墓挥鞭上路。
    又走了半个多月,到达了匈奴都地,匈奴单于宣汉朝使者到殿中相见。苏武献上厚礼,致汉皇之意。匈奴单于一见苏武雍容大度气宇轩昂,不觉暗暗赞叹天朝人物的风采。待相见礼仪完毕,就派人送苏武等入馆舍憩息。
    匈奴王自见苏武一面,心里就起一念,心道:匈奴地域也称辽阔,却就没有一个如此人物扶持本王治国安邦。苏武既为汉朝名臣,闻饱读诗书,精熟攻伐谋略,若本王能劝其为己所用,那大匈奴国自然又多了一栋梁之才,不久也可与那汉朝天子分庭抗礼了。
    想到此,急忙叫过丞相卫律,附在耳边如此这般低语一番。
    卫律道:“告陛下,苏武乃南朝有名文臣,虽年轻但老成持重,性格率直果敢,非三言两语五瓜六枣可动其念。陛下放心,等臣筹之再三再行事不迟。臣想,古人铁杵虽粗还能磨成针,苏武虽愚忠汉室,但观相貌言语也乃性情中人。陛下恩威并施,财富美色尽其所欲,想这苏武就是罗汉临世也难拒此诱惑,不久为我所用,当在情理之中。
    单于手捋胡须以为此言很有道理。
    卫律退出朝殿,与降番汉将李绪一起来到苏武所居的馆舍。这李绪曾与苏武同朝为过臣,在征讨匈奴中为其所虏,后来禁不住美色利诱,就降番称臣。此番相见毕竟心里发虚,见苏武连忙先抱拳:“苏兄久违了!”
    苏武见是李绪登门,不觉微微冷笑道:“原来是李绪李大人。听说李大人在北邦建功立业,妻妾成群富比陶朱,且深得单于信任,可谓是青云腾龙北国豪杰呢!今移贵趾,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李绪见苏武语中含讥,不觉脸一红道:“哪里哪里,与苏兄相比绪乃雕虫小技尔,兄雄才大略声名远播海外,早为世人称誉。想昔日兄弟情深,今日有缘一见,李绪惭愧,只与苏兄少叙旧情而已。”
    坐定多时,苏武呆坐半晌并不言语。卫律便笑道:“哈哈!苏兄严肃太甚严肃太甚!卫律不才,久仰苏兄甘罗之才,今日能相晤一面深感三生有幸。老夫至今痴长花甲之春秋,虽碌碌无为诸事无成,但一生唯极爱结交天下俊杰,于草莽中颇结识推荐了许多存鸿鹄之志之士,还算被世人略略称道些。今观兄貌才心胸,更真乃人中龙凤。老夫敢断言,如在我北朝,兄前途未可卜量,众文武群臣当无出右者。常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老夫既钦佩苏兄之才能,意欲苏兄交个往年之友,以便棋局杯酒间能与兄天南海北痛快聊一聊,以舒胸中块垒,可不知苏兄意下如何?”
    苏武笑道:“不想老丞相还会相面,苏武真是不敢当。不过,苏武一介烂书生,徒有其名。看我大汉地域辽阔,仁人志士不可胜数,经纬之才,多如河沙,苏武何人,就敢喻比甘罗,大言才学二字?”
    卫律道:“苏兄不必太谦虚,尔等不远千里持符节,代大汉来我邦做和平使者,天下人谁不知晓敬佩?兄英杰少年就建不凡之业,声名定将载史留青,也使我远乡俗地熠熠生辉。因此,单于陛下十分爱惜兄胸中锦绣,欲留多呆几天。特意命老臣在大都幽静处,为兄准备了一居所,虽不华丽,但亭榭楼阁倒也齐整雅致,四时有不绝之花,八节布长春之景。苏兄若喜欢,陛下吩咐即刻将它送与,以供玩赏居息之用。”
    那李绪也奉承道:“此居宅曾是先王与群臣宴游,与众妃嫔乐舞之地,素有花园瑶池之誉,苏兄受之当之无愧呀!”
    见此情景,苏武心里已明白了二人一唱一和之用意。那卫律急切李绪鄙琐的样子,倒使他朗声大笑起来。
    卫律诧异道:“苏兄发笑,想必怀疑单于陛下及老臣一片诚心不成?”
    “单于陛下与老丞相一番美意,苏武心领即是。只是苏武身为汉朝使臣,受汉皇之命,千万里征尘到此远邦,若不思报君深恩,念古国,却在此异邦居华舍观风水,娶美延嗣而数典忘祖,空使家中发妻依门望断飞雁,更视汉使符节如一朽木,苏武岂不是丧尽廉耻,留作千秋骂名?”
    苏武一席言语,慷慨激昂又棉里藏针,卫律不觉默然而坐,李绪更是额角汗津形容狼狈。
    过了一段时间,那卫律才捋须道:“苏兄千万不要误会老夫之意,兄真乃冰玉之质,一尘不染,既然不喜兰亭也就罢了,不过,不妨在此少住几日,看看异乡山水,赏赏他国草木之情,苏兄想必这一点点要求不会推辞吧!”
    苏武道:“丞相如此说,苏武倒恭敬不如从命了。”
    “明日清闲时,老夫略备水酒薄席为苏兄洗尘,以尽地主之宜,还请赏光。一来苏兄与李将军叙叙旧谊,二来老夫还有许多事情要请教。”卫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苏武笑道:“丞相差矣!苏武自幼滴酒不沾,尤其不喜欢酒席间酬酢之事。且性格怪僻颇多自爱清静,怕有违丞相美意,还望丞相多愿谅。”
    那卫律磨蹭了半天,见事不成,只好与李绪悻悻而去。
    回宫殿见到单于,卫律将苏武辞居楼阁,拒吃宴请之事说于单于。再说匈奴单于自见苏武仪貌出尘,谈吐儒雅,心里已十分爱慕,又见他富贵不淫,贫贱不移,更觉感动。于是,便对卫律道:“朕于朝殿中与他略谈国事,便知其胸中泾渭分明,很有定邦之才略。如果肯奉事朕,足可以为朕左膀右臂。不过,苏武既为南朝使臣,不肯入我北国,这正是其忠孝之处。无论怎样,朕也舍不得让其离开本朝。若他回返南朝,未来必定是朕心腹之患,朕岂能甘心明珠投暗?卿可替朕想一万全之策,以了朕心愿。”
    那卫律领命唯唯而退。
    三
    苏武与匈奴人几日唇枪舌战,单于终于同意与大汉暂息兵戈,放回被羁扣的汉使者。汉朝也送还滞留在汉的匈奴使者,以及被缚的匈奴元帅。
    完成了汉皇使命,苏武本来归心似箭,与副使张胜等商议,立刻返朝复命。却不想有几个随行士兵染上了时疾,泻得三丝两气,忙得个御医团团转,几日下来仍不见病情有起色。番王又几次盛情挽留,苏武等只好决定再耽搁些时间。
    一天,闲来无事,苏武偶然独自步出馆外散步。此时,天朗气清,目视极远。看远山山色苍翠欲滴,近处河水蜿蜒如练。长河流经山势陡峻处,飞珠溅玉。闻山谷底潭击水之声轰然如雷鸣不绝。山间高低处有一簇簇已见茂密的枫叶树,疏密有致,宛如山水泼墨图画上,飞白点缀其中。
    也见堆堆雪松在风中团团摇曳。空旷处,一群白雪般的羊群正在缓缓移动,宛如安闲徜徉在天上的白云。
    忽然,几声细腻而悠扬的笛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如泣如歌,似在诉说一个遥远而动人的故事,摧动人的思乡之情。若使那些锱珠商贾,浪子游客听了,定会顿兴归乡之念。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胡笳十八拍吧!
    苏武凝神而立,直至那曲儿淡淡远去才怅然醒悟。正赞叹间,忽闻花香扑鼻,香风淡荡。寻香而望,见不远处,曲路通幽,细草满径。草木掩映深处,宛约阁楼存焉。不禁兴趣昂然,不由信步而入。经一段林阴遮蔽的小径,才见那里边是一座依山而筑的花园般小亭阁。其门扉半开,声息却无半点儿。
    情所至,竟不思而入。
    小亭阁虽并不很大,楼台廊榭雕栏画栋却无不毕备。且有一湾清溪自一墙角寂然而出,流入一天然小水潭,叮咚有声。水潭不大,潭水清澈幽深。
    水面还浮几朵粉色莲花,其青叶翩翩,偶有细鱼跳跃其间,溅引得水花莹莹,锦鳞闪闪。
    潭水溢满出水,迤逦而入花草之中不见踪影。潭边有真石假山,周边生满了牡丹勺药满地娇剪春罗等花色,以及其它许多不知名字漂亮而怪异的野花,一齐竟相怒放。四边矮墙上纵横爬满了一些野葡萄爬山虎蔷薇等藤葛植物。
    不想这儿景致优美赏心,一点也不逊南国大汉风光。
    走近亭阁台阶处,看到不远处竟然生长着一簇只有在大汉才能常见的香竹。那香竹给微风轻拂,摇曳簌簌,乱叶斑驳。
    正注目间,忽然听到有低低的笑声从中传出来,苏武吃了一惊,仔细一瞧,见香竹稀叶间,正有两双美丽的眼睛灼灼望着自己呢!
    情知是官宦家小姐在此赏花游玩,苏武慌忙转身想离开。
    “将军慢行!”忽然躲在香竹中的两个女子喊了一声,一边闪身走了出来,袅娜来到苏武面前,道了个万福,说道:“小女子这里见过苏将军!”
    这俩女孩儿向他飘然施礼,苏武慌忙还礼不迭。仔细一看,见她们其中一个身穿红色衣裙,一个穿绿色衣裙,年岁约在破瓜之时,貌美如阆苑仙娥。绰约之态,婉约之情不可胜言。
    原来,着红衣裙,头戴漂亮锦狐绒坠帽儿,环佩叮铛兰香帔拂,手里捧着一束小野花的,却正是单于之女,匈奴当朝公主纳兰明慧。身穿绿袄裙的,是她的使女花木兰。见此日云淡天朗,这纳兰公主就与花木兰一起来到皇家苑林亭阁游玩,与苏武不期相遇。
    听到二人竟然喊出自己的名字,苏武感到十分惊奇,便说道:“在下不意而来,不知二位小姐在此,冒昧之处,还请宥谅!”说毕又施了一礼。
    那纳兰公主只是侧目微微一笑并不言语,遮遮掩掩,一副欲言还休的样子。
    花木兰笑道:“苏将军多礼了,此是我家小姐,也是当今公主殿下,还不快快见过!”
    听到红衣女子竟然是匈奴公主,大大吃了一惊,心道:有这等巧事?苏武今天怕是遇见鬼了。一边重新施礼:“苏武见过公主殿下,但不知公主如何认得在下?”
    公主还未答,那花木兰撇撇嘴又说道:“不怎么认得,久闻将军大名如雷贯耳,知乃南朝俊杰,乍见丰神秀貌,就晓得定是大汉天使。想北国久无圣贤传世,知这野郎之地绝无此儒雅之辈,故以此相称。不想歪打正着,正是那个什么猫碰见个什么耗子呢”
    纳兰公主脸微微一红,止住花木兰,说道:“将军休听奴婢胡言,妾曾随父王一起在朝中见过将军。今日相逢妾三生有幸!”说着,又盈盈下拜施礼。
    苏武一见,又忙还礼。
    那花木兰一边笑道:“礼多人不怪,碰着个大青天儿,一并再多施几个呗!能一见我家公主玉貌,也是君前世修炼千年才有此缘呢!”
    纳兰公主正要搭言,不想苏武却双手一供谢道:“苏武还有急事要办,即请先行告辞,望公主见谅!”说着,转开身急步开溜了出去。
    原来,他怕与那小姐言多语繁,入港处不能脱身,故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再说那单于公主纳兰明慧,其嫡母早亡,年岁已过二八芳龄,不仅貌美出尘,又工及诗赋颇有些才学,这老单于因此十分疼爱。每临朝,公主就常伴左右,看大臣们跪起跪落争风吃醋好不有趣。
    那日,随父王看汉朝使者朝见,见苏武英俊豪迈,貌若潘安,不禁心动脸热,就有一点心猿意马起来。回到绣阁,夜里神思不宁对月无眠,清晨起来就见花伤情流泪。于是,便约使女花木兰一起出来四处散心游玩。天巧在这儿遇到了苏武,正有千般柔情欲诉,万些相思待吐。那怕片刻相处,言语相答寒暖一叙,也略慰脉脉春心。不意想,这苏武乃是个书呆子,假道学先生,混充柳下惠,居然拂袖而去,眉目间更不见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这公主想来想去,心底有起一段愁肠,盈盈泪水桃花雨。
    不觉又过了几日。这天,苏武与副使张胜在馆舍商榷返汉之事,忽见卫律急匆匆来到客邸见苏武。
    还没等苏武让座沏茶毕,卫律就道:“苏兄不必客气,老臣有急事相求。”
    苏武笑道:“苏武初来此地两袖清风,除了些微小礼仪别无它物,还能有什么能替丞相效劳的呢?请丞相明示。”
    “苏兄取笑了!”卫律道:“老臣只是闻人说兄身边带有一名医术很高的御医,不知真否?”
    苏武点头道:“苏武身边确有一名御医,乃行时,汉皇体恤臣下等远土劳累,怕路有偶疾,故特赐一御医随行。丞相问此,不知有什么吩咐?”
    卫律笑道:“吩咐不敢,不过说来苏兄不要笑话。我朝公主近些日子偶感不适,食睡不稳,懒画眉黛,不知什么原因。当朝御医多方调治,终是竹篮打水不见起色。单于陛下十分着急,责承老臣务必寻到良医,治愈公主之病。老臣焦头乱额之际,才想到了苏兄。想大汉医术远胜我邦,还望苏兄能救公主命脉于一线!”
    苏武诧异道:“前几天,再下还曾见过公主与一宫女一起踏青游玩,今天就怎么这般说?”
    卫律道:“老臣也觉公主病情确有异常,只是公主不肯细说,御医尚切束手,单于陛下与老臣自然更不清楚个中缘由。”
    苏武于是叫随身御医与卫律一起去看望公主。
    那御医随卫律来到公主闺阁,例行老医祖扁雀所制望闻问切之法。见那公主纳兰明慧疏理懒装而双眉凝愁,顾盼间美目有些痴神。闺阁中只有使女花木兰一人在一边侍奉。
    御医寒暖所问,公主只做耳边风,倒是花木兰偶一句没一句做答。再悬丝诊公主寸脉,觉肤雪而凉,脉弱而迟,知乃气血有亏阴阳失调之态。
    御医正沉吟间,却见花木兰不断向其使眼色,似有所语,知其中必有缘故,便对卫律说道:“看公主殿下身体虚弱,请立刻取高丽参汤一碗,在下有补药与公主水服。”
    “那老臣立刻去叫人做好送来。”卫律说着,匆忙而去。
    花木兰见卫律离去,忙扯了一下御医的衣袖,急切道:“先生见谅!想必先生也看出公主病情八九,公主病因,只有侍妾清楚。”
    御医微笑道:“恕在下直言,公主此病非染时疾,而是存心病,不知对否?”
    花木兰道:“先生真乃神医,事情既如此,不得不以实情相告。这里有公主写诗赋一篇,请先生一定转给苏大人。公主此病唯有苏大人可医,还请先生从中周旋。”
    闻花木兰之言,御医吃了一惊,心道:这公主茶饭不思,懒弄梳理,分明是因情所伤,不意此事竟与苏大人相关。正待细问,那花木兰却将一折叠纸笺塞到御医的袖口里,嘱道:“公主极爱苏大人才学,欲托鱼雁传书,却苦于羞涩而无门。可怜公主已几日米水未沾,玉容消瘦,几成固疾。既为情,有凤求凰之意,又怕抛头露面而为人耻笑。此时,方寸已乱。今幸遇先生做系绳赤老,代雁传书,公主与小婢先在这儿谢谢先生!”
    御医见公主双眼含涕,面容清瘦,宛如李花带雨,心中也感怜惜万分,不觉点头应允:“公主放心,此信小医一定交付苏大人,还望公主保重身体。”
    公主见事有所托,不觉淡然一笑,脸上绯红一片彩云。
    且说御医回到馆舍见到苏武,细说纳兰公主病状,并不言原因,从衣袖里取出那张诗笺交给苏武。
    苏武小心展开,见上边是几首七言诗。诗曰:
    (一)
    风动莲花舞翩翩,香袭伊人在水边。鸟在草间低低语,彩蝶乱飞花香瓣。
    金鱼起水跃龙门,尺水兴波化灵仙。锦鳞忽作君笑颜,与妾执手肩并肩。
    (二)
    七七之夜月好圆,仙音万里曲满天。鸟鹊千千作桥连,神牛腾云银河边。
    牛郎携子担罗筐,织女持梭泪衣沾。千声万语唤郎哥,不见鸿雁飞上天。
    相见两行相思泪,喁喁寂寞愁来年。愿化蝴蝶入梦里,飞过盈盈一水间。
    织女甘为红尘女,不愿阆苑守空阁。夜里机织伴灯尽,与郎看月待嫦娥。
    闲来育子读诗书,教子朗朗曲颈鹅。年年春来百花香,风清水远鸟蝶多。
    秋色长河浸落日,风送箫声满山坡。牛郎织女永相随,凡尘常闻葡藤葛。
    诗末著着纳兰明慧题咏几个字,苏武乃绝顶聪明之人,读毕,知公主有与己比翼同飞之意。又见其文采飞扬,字字情深,不觉与御医着实感慨一番。
    御医说道:“闻传此位公主曾与其兄匈奴太子,在大汉住过若干年,十分喜欢汉文化,颇习诗词歌赋。其棋琴书画也多有涉猎,乃北邦难得女才子。此诗中言情处纤巧动人,似有凤求凰之意”
    苏武微笑而不言。
    御医笑道:“公主还等大人回诗唱和呢!”
    苏武道:“此诗如何回是好?不写也罢了。”
    御医摇头道:“苏大人此诗不与公主作答,在下以为不妥。”
    苏武笑道:“既然足下以为不妥,那么就烦代本使胡乱写几首诗词好了。”
    “大人取笑,小人不会写什么歌赋。”御医道:“大人乃我汉朝非常之才,诗赋歌咏自不必题。今若大人不回诗词,那公主必定以为大人并不工文赋,乃欺世盗名之徒,怕出乖露丑,所以才不敢应对。此事若传出去,岂能不有损大人之声誉,也有损大汉威名。大人之才尚如此,天朝其余也就不足论了。”
    听闻御医一番高论,苏武淡淡一笑:“足下之说虽勉强,也似在情理之中。不过,与公主易词答赋总觉不妥,怕有瓜田纳履之嫌。”
    虽如此说,苏武还是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却是心内不静,思绪难宁,思来想去真有江郎才尽之感,半天并无一字着纸。
    正迟疑间,忽然有番使请见苏武,传单于旨意,请苏武等人进殿议事。见副使张胜与众人都不在,苏武只得与御医一起去见单于。匆忙中将纳兰公主诗笺信手搁到一桌子上。
    再说番丞相卫律也接旨进殿议事,因相府与苏武所居馆舍并不太远,为笼络苏武,便想顺路与其一同见单于。
    苏武离开不久,那卫律就来到馆里,见舍中并无一人,正要转身离开,却不意一阵风吹来,将桌子上的那张纸笺飘到了地上。
    卫律捡起来,看见上面写有几首诗,心道:这苏武真乃文人风范,雅兴不浅,闲来吟诗咏赋好不自在。待粗略看一遍,觉诗情细腻婉约,大有女子才思,倒不象苏武所写。又细读一遍,才看到纸篇末注小字云:纳兰明慧题咏。略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会事。
    原来纳兰公主早已属意了那南蛮子苏武。只是女儿家心思,不好说与人听,又无媒妁可通,因暗恋相思而成疾,致使玉损花瘦,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紧病。俗语道,心病还需心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如此一想,就不觉高兴起来,心里浮想翩翩:想我大匈奴公主也是一代才女,貌比西施,禀质娴淑且性格温柔。那苏武虽南朝大臣,才比宋玉,貌及潘安,但世间豪杰英雄多是儿女情长,怜玉惜香之流。其见公主貌美多情,拜倒在石榴裙下也是人之常情。世间柳下惠鲁男子之说当属荒谬之传。若老臣从中作冰作伐,玉成其事,岂不美哉!这南蛮子一旦与公主地连枝柯,也定当归附我朝。单于陛下了了一项心思,卫律也一石二鸟,建功非常矣!
    那卫律心中作美,就怀着鬼胎来到议事殿。单于与苏武正在议事,卫律走到单于身边,俯身在其耳边低语了一阵子。
    单于听完,看了看苏武,略略点头道:“朕知道了。”
    议完事回到驿馆,苏武禁不住又看看公主诗词,心里如潭水投石,涟漪荡荡起微澜。不意间,手碰到了内衣间硬硬的东西,那是自己临行时,妻子细心将已画好的肖像裹在一薄薄的兽皮里的。妻子说,君一路风雨无数,莫要湿坏了,那是妾的玉壶冰心。
    苏武从衣袋掏出来,小心展开,看那李花依然晶莹洁白娆妖怒放。妻子依然黑发流瀑,双眸清澈如泉。脉脉含情间,忽觉眉眼俱动起来,似有所言。苏武心中一惊,脸上顿觉些微热,心想,此时妻子在遥远的故乡,不知怎样思盼着自己呢!自己倒落在这温柔乡里风花雪月,赖蛤蟆想吃天鹅肉呢!如此一想,那心就静了许多。
    但又觉公主如此用情,也不可失礼太甚,不妨略吟粗诗一首,以示冰雪之志,松竹之心,就此教那公主消却此念呗!
    于是,稍一思索,挥笔写下一首七言绝句:
    傲雪冬梅破春晚,馨香欲占半边天。
    鹰击楚云千万里,不入暖窝做鹜闲。
    写罢并不落款,折叠整齐,命御医再以探病为由送于公主。
    纳兰公主见苏武回诗,心里十分喜欢,如久旱逢甘霖。心道,自古好事多磨难,谅苏武也非绝情之人,说不定千里姻缘在此诗词间呢!心底一念起,精神顿觉爽快了许多,不自觉起身坐起来,连忙打开诗笺。看毕,心下却着忙,看诗中分明有回绝之意,恰似一盆冰雪当头淋下,心头一凉,眼圈不觉就红起来。
    真是情急无奈,不管花木兰如何劝说,公主只是掩袖涕泣不止。
    御医见此状,略略安慰几句便告辞出来回到馆舍,将公主此情告知苏武。闻知公主悲伤,知事情有些不妙,想来想去三十六计溜之乎为上策,苏武与副使张胜御医等一商议,决定立刻请辞单于返回汉庭。
    正欲去面辞单于,却不想那单于先着人来宴请苏武,来人立门相候,苏武推辞不得,只得与张胜及御医一起赴席,见机行事而已。
    那匈奴单于在凤凰亭设了一桌盛宴,几桌陪席,分宾主坐定,即吩咐开宴。一时七珍八味飞禽走兽,丰美俱备。不多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武只是稍略吃些菜肴,坚辞不饮一滴酒。
    匈奴单于喝得面红耳赤,与苏武指东论西,谈古讽今。说天朝古时,尧舜之势本该揖让,汤武之局必兴征伐,此乃江山定数,非人力可预知。想那周王屡顾姜尚茅庐,且亲自背负其出歧山,共行八百零八步,时有彩凤云中相鸣。姜子牙辞纣归周,不负周王所托,终成周朝八百年天下,因而流芳百世,为后人所敬仰。可见,善鸟当择木而栖,良臣应择君而仕,不可固执呆板,学那瞎驴撞南墙。
    这老单于自以为汉学修养高深,上朔三皇五帝,下及秦皇汉武多有涉猎,以显示自己胸中才学,让汉人知道一代匈奴王也不是一个泛泛愚庸之辈。
    其醉翁之意,无非欲消却苏武等人归汉之念,让其长留此地。
    苏武知此位匈奴王性格暴烈,不便与之论长较短,唯有点头虚与委蛇而已。
    那匈奴单于费了半天时间,说得口干舌燥,却不见苏武言语多少,心中十分不高兴,便问道:“足下天朝人物,想以为朕乃井底蛙邦,夜郎小郡不值一谈吗?”
    苏武起身答道:“陛下误会,苏武近几日因思念家中父母妻子,也怕误汉皇钦期,有违圣旨,故心中烦闷,不意怠慢陛下。还请陛下恕谅。”
    单于也停箸笑道:“足下青云之志,朕与臣僚莫不敬仰之至。但既来之则安之,返汉之事还望迟一迟推一推,今日朕有要事欲与足下商明。”
    那单于闪烁其词,目光烁烁看着苏武。
    “陛下何事?但言无妨。”苏武应道。
    老单于此时已有微醉之意,举箸点盘道:“朕已是耳顺之享年,已见垂垂老矣!就如此盘中之鱼,形备而神散。鱼儿入釜水中,朕将入土日浅矣!”
    说着,一脸悲伤之色:“想朕一生戎马生涯,征伐内外,得以粗定北地,问鼎诸邦。朕富有天下,虽有庶出两子,却并无嫡子继嗣延脉。每思之此,不觉日忧夙虑。朕嫡妻早逝,唯留有一弱息于膝下。年岁已过二八,貌虽不称绝美,胸中才学到是有几分。若是男儿,料也决不在白衣之列。俗言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奈婚姻之事多蹉跎,朕为此颇费筹躇,两鬓多增白发。时有南国崂山道士颇会相术,见小女之貌极是赞赏,说日后必贵不可言。又说姻缘之事当不在千里之内。虽言过其实,但言及前事却历历如见,朕于是也有几分相信。恰足下远涉而来,见仪貌脱尘,韬略过人,于是,有臣僚重提那崂山道士谶言,当应在足下身上。朕于是深信不已。臣僚等便欲作媒妁之行,为朕所止。朕想足下乃汉朝耿臣,朕也是直爽之人,他人罗罗索索多有不便。朕欲借水酒之席聊以遮丑,将小女羡慕之意转达足下。小女有攀足下高枝,比翼同飞之念,可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听老单于此言,苏武顿觉耳热脸红,忙起身离座谢道:“陛下错爱,陛下有所不知,苏武自汉土初发之时,新婚不到半载,就奉汉皇之命出使贵邦。苏武一介穷书生,既有妻室且皇命在身,岂敢取谎陛下,再言儿女私情,做出为人耻笑之事?望陛下万万不可取笑,打消此念呗!”
    匈奴单于本意宴席间,当众文武大臣之面,以天子之尊贵代公主作冰作伐,苏武定然会受宠若惊感激涕零的。其叩首谢恩,山呼万岁应是顺理成章之势。不想,这苏武居然一口回绝,丝毫不留回旋余地。
    文武百官见此俱又惊又怕目瞪口呆,一时寂然无声。
    这老单于见众人之状,顿觉大大丢了颜面,举杯一饮而尽,怒道:“苏武何人,乃敢小瞧本朝公主?朕屡次抬举你,你等不领情也就罢了,动辄以什么天朝汉皇压服本朝。你那汉王莫非三头六臂不成?朕可不是那檐下麻雀,一吓就飞得远远地。若惹朕发怒,少不得打过边关,驱鹿中原,也去你那汉室龙庭宝殿坐上一年半载!”
    话罢,猛然将手中杯子掷于地上,杯子立刻摔得粉碎。众臣见单于已是醉意朦胧,纷纷相劝,斥责苏武。单于不听,拂袖而去。
    四
    卫律眼见公主婚姻之事已是空望秋水一场,心下好生不快。心道,事已只至此,若要降服南蛮子苏武,当另出奇谋。
    于是,忙到落满尘埃的书房中,寻来孙子兵法,夜里灯下,一一细细琢磨。忽然见其中有调虎离山一计,不觉窃喜道:此计若成,不怕那南蛮子不归降。于是,暗中密叫了几个兵卒,要他们如此这般行事,兵卒们领命而去。
    次日,中午时分,苏武正与众人商议早备返汉之事,以免在此夜长梦多。
    忽接卫律邀贴,请他立刻去相府一趟,面议其回汉事宜。
    苏武心道,不知这卫律又捣腾什么鸟鬼。不过也恰好去当面与其辞行,以周礼数。为了以防不测,苏武决定独自随番兵去卫律相府,副使张胜及御医等在馆舍等候消息。苏武离馆不久,忽有两匈奴兵卒急步而入,说有要事要面见苏武。张胜做答说苏武已去卫律相府。
    二人大惊道:“我等稍迟一步,恐苏将军有难!”
    张胜见番兵神情有异,又言苏武有难之语,不觉暗吃一惊,急忙问道:“二位是何人,方才之言是何道理,还请明示!”
    两兵卒吞吐不定,似有隐衷道:“此事关系很大,只宜与苏将军言之。”
    张胜摒退左右道:“在下乃汉朝副使张胜,苏将军不在,有什么事情可告诉在下,当再转告苏将军不迟。”
    两人踌躇了一番,低语了一阵才道:“事情紧急不得不告,我二人乃匈奴缑王部下,闻知昨日单于欲将公主赐苏将军为妻,被苏将军拒绝,单于非常震怒,欲加害苏将军及众使者。缑王与长水虞常将军闻知此信,痛恨匈奴单于之残暴不义及排斥异己,想借此天赐良机与苏将军联手,内外合击,逼那单于禅位。如果此事一旦成功,缑王与虞常将军将与大汉休战,撤回边关三十万铁骑,两国长修契盟,永不言兵。”
    话毕,将一封缑王亲笔信交给张胜。
    张胜看毕,见内容与来人所言基本一致,感到此时干系重大,当慎重为是。于是派一士兵暗中打探卫律府情况,不多时,那士兵脸红气粗地跑回使馆,与张胜道:“卫律府大门紧闭,有若干匈奴人把守,剑拔弩张,飞鸟难过,府内似有不测之事。”
    张胜听完,顿觉事情发生的十分突然与蹊跷,便与众人商议对策。
    大家七嘴八舌都道:“苏大人平日里待我们情如兄弟,今日有其难,我们当尽全力救出苏大人,决不能坐视入虎狼之穴而遭其害!”张胜乃无主见之人,见众人言语激昂,便急得额角冒汗,在屋里乱走。
    那缑王二士兵催促道:“时间紧迫,缑王还急等将军回信,以做部署,若再迟疑,成亡羊补牢之势,不但苏将军有性命之忧,众使者也怕难逃此难。当断不断此乃兵家大忌,将军千万不要耽搁行动良机,否则,后悔莫及。”
    众人袒臂捋袖都嚷道:“将军动手吧!坐也是死,站也是死,不如痛快一搏方有出路,也见我们大汉天使不可等闲小觑!”
    张胜见众人意决,不好再犹豫,便草写书信一封,与匈奴缑王作书面约定。写毕,付与二士兵。缑王士兵接过信,对张胜道:“行动信号,今晚约申时许,缑王在城西北角放出的烟火为准。”说毕,拱手而去。
    张胜与众人应约与匈奴缑王做内应之举,且已做好准备。但由于事出仓促,心里总感忐忑不安,急盼苏武回馆以便重定此事。
    但见天色迫暮,弦月已见,仍不见其踪影。少不得再派人去卫律府打探一番,却见府门依然紧闭,那些鹄立呆鸟般兵卒也早已不知去向。再望府内灯黑火瞎,既少犬吠之声,尚无鬼影一个。
    那兵卒见此情景急忙跑回馆舍告知张胜。
    张胜与众人不免心惊肉跳,担心苏武已遭卫律老匹夫毒手,继而破口大骂老贼毫无人性信义可言。正义愤无奈间,突然见城远处有烽火冲天,隐约含有喊杀之声。
    众人一见不由分说,拿起已备好的刀戟棍棒冲出馆舍,欲先杀向卫律府内。刚离馆舍不远,突然近处一声锣响,万火齐发,从周围隐蔽处杀出几千匈奴士兵,盔甲整齐,矛戈闪亮,团团围住了张胜等人。
    几番冲突拼杀,众人已伤亡过半。见匈奴兵人多势众,知已遭其暗算,再战徒劳无益,张胜长叹一声丢剑受缚。
    再说苏武去卫律府中,卫律已摆下丰盛宴席,席间只有其二人,并无他人相陪。苏武力辞不成,只得坐下道:“不知丞相有什么见教?”
    卫律笑道:“无什么大事,想念小兄弟了呗。前日宴席间单于陛下多喝了几杯,有触于苏兄,也是陛下爱才心切,心意拳拳之举。单于陛下酒后也颇自责,要老夫代向苏兄致意,望苏兄不要介怀。”
    苏武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苏武心胸难道不及一妇人不成?”语毕,两人大笑。
    卫律见苏武劝来劝去不动菜肴也不喝酒,只是干坐,笑道:“苏兄不动箸也不吃酒,难道近日也有斋戒不成?小国饭菜粗劣难入苏兄清目也就罢了,不过,老夫这里有汉朝名色龙井茶,苏兄总得喝一口吧!”一边说一边命侍女与苏武满斟碗茶。
    苏武立起身道:“苏武等自来贵邦,单于陛下与丞相待以非常之礼,苏武在此感谢不尽。苏武既已完成使命,再无逗留此地之理。因此,苏武特来请辞丞相,决意明晨动身即行,也不劳丞相远送,还望单于陛下与丞相多保重,苏武就此告辞!”
    说完,转身欲离开。卫律急忙拽住其胳臂说道:“苏兄执意要走,老臣只得恭送。不过,苏兄在此多日,毕竟情深,既不喜酒,老夫就以茶代酒敬苏兄一杯,希望旅途平安,归汉后冠盖相属,门第书香不绝。”说着,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见此情,苏武也只得举碗将茶饮下。忽然感觉眼前影影绰绰,卫律怪脸重眉似笑非笑不觉两腿一软倒在地上。
    卫律阴阴一笑,命庭外将官扶苏武到床上,又叫一美貌侍女侍奉寝席,一边安排按预定之计行动。再特意命众士兵封闭相府,造成兵围相府假象,以达制造紧张气忿之目的。待传果有南朝二人前来打探消息,卫律心中得意道:张胜小子未出窝毛雀,怎是老夫对手?老夫身上养个虱子也比你家蛤蟆大,绰地吹口气也能扬起半天沙。
    待两打探士兵离开,卫律又命撤掉所有兵卒,依然将门户紧闭,庭内闲杂人等都聚内室,不得弄出半点声息。果然傍晚时分,又有汉使模样之人,在府外张望了很久才匆匆离去。
    这卫律如此阴谋诡计,张胜等人入其迷局之内,也在情理之中了。
    事发次日,苏武被允许与众人相见。单于使人传言,苏武若肯留在匈奴,单于将拜之为左丞相,与卫律共佐朝政,其余人则也可回返汉土。如愿留下,便各加官职,娶妻生子。若不答应,概不准回朝,一并究治叛乱之罪。
    苏武知大祸已酿,流着泪对众人道:“苏武一时大意,为匈奴人所算,是苏武害了大家。苏武一人生死算不得什么,岂能连累大家跟着受难!苏武唯有一死明志,断了匈奴人之妄想。苏武既守节而亡,匈奴人想也不必与众人为难,你们可回到大汉复命。”
    语罢,拔出身上佩剑自刎,被众人抱住,纷纷说道:“危难时刻,同甘共苦生死相依才是真兄弟,投降匈奴,有辱汉使之节,宁可玉碎,不做瓦砾之全!”
    苏武见众人心齐,也不再坚持自杀,并向番将表示,宁愿饿死,不愿留在北番。
    匈奴单于多次派人劝说无效,不觉大怒,要以勾结缑王叛乱之罪处死苏武。卫律劝单于说苏武乃直臣,其才不可多得,其志也不可立夺。不如将他留在这里,让他吃尽苦中苦,天长日久,其贞念之心必消磨殆尽,方知陛下手段。至时,陛下再加恩于他,其经历千险万难后,其知人间有天堂炼狱之别,定当番然悔悟。
    单于准奏,并命将苏武与其它人分开,不让其相互见面。
    五
    匈奴地方,地偏界远,且夏短冬早。才觉秋景零落,郊外原野已是雪降皑皑,放眼处玉骨冰肌,日夜朔风幽咽如鬼哭狼嚎。
    那匈奴人就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掘了一个大地窖,里边泼上水结成冰,然后扔进少量茅草,让苏武夜里睡在里边,并断绝其食物。茅草少而薄,铺在地上很快就湿透了,一点也不隔冷。
    苏武索性出洞躺到雪地上。渴了,就用手抓雪向嘴里塞。其出使匈奴代表使者身份的佩剑和符节,一直带在身边。饿了,就撕下符节手柄上的坍毛与雪一起吃。十天后,匈奴人来查看,居然不曾死,免不了啧啧称叹一番。于是,又让其关在一个封闭的大铁笼内,置于虎狼常出没的深山老林中。当然,不论白日里和黑夜之时,深山密林里时有恶狼猛豺觅食,见这笼中尤物自然聚而食之。
    这苏武抱定必死之念,横剑扶节趺坐。见其宝剑暗里寒芒四射,那些豺狼虎豹似有所惧怕,只是在远处腾蹄扬尘,咆哮如雷,并不敢靠近。苏武目视黑暗中那些凶神恶煞般野兽,色未少动。
    次日,匈奴人见苏武居然安然无恙,惊为神人。如此这般,匈奴人用尽了伎俩,终不见其低头屈服。
    不觉间又过了多半载时光,匈奴单于感黔驴技穷,于是就将苏武密送到几千里之遥的北海去牧羊。
    且说北海中有一座孤岛,离岸约几十里,平常须乘船只方可进入。匈奴人给了苏武一群公羊,让他每天去放牧。等到哪年哪月,公羊产下小羊崽儿,才能返回汉朝,而且所放羊只不得缺失一只,每少一只就得在北海再多呆一年。
    岛上有山果和野菜,水里生有无尽鱼虾,要苏武自给自足,匈奴人不再供应粮食。
    苏武自身来到孤岛上,每日里就带着佩剑,拄着符节,用植物藤条编成一条柔长的藤鞭,吆吆喝喝在山坡或沟壑有草的地方放羊。
    闲时,用佩剑砍几棵粗壮树干,在数棵长得紧密的树间搭起了一个吊铺。为了防止夜间一些危险动物的袭击,铺子吊得高高地,里边用干树叶和长茅草垫了厚厚的一层。躺在上边既暖和又舒服。
    岛上靠水边长有一种似南方热带雨林中芭蕉树之类的植物,正是夏秋交令时节,叶子长得宽而柔韧,光泽宛如涂抹漆蜡般闪亮。苏武就搜罗来,将其遮盖到小棚顶端及周边。虽觉密封严实,有时急雨一来,棚里依然雨泽流注。
    风一起,许多叶子由于固定不好,便被卷到空中,如蝴蝶乱飞,那凉雨也就随风潜入小棚,弄得苏武跟落汤鸡似地瑟瑟发抖。
    夜里,苏武睡在空间小棚中,群羊就于树下聚堆歇息,有时受到惊吓便会一齐惊叫起来,甚至四下里逃窜。苏武就不得不摸黑到处驱赶。山高水低荆棘遍布,常碰得鼻青脸肿,衣破鞋脏。有时连续几天睡不好觉,精神非常疲惫。
    一天深夜,朦胧中被什么声响惊醒,听到铺下几声低沉吼叫的声音,接着传来羊群的惨叫声以及骚乱不安的声响,感觉吊铺也剧烈地晃动起来。
    此时,凸月当空,月光似水,借月光一看,苏武不觉吃了一惊,见一黑熊模样的家伙,正喘着粗气,双掌抱着铺下的树干正用力晃动着呢!那黑瞎子两眼暗中闪着蓝光,那些乱叫胡窜的羊儿被它一掌一个,击得头颅俱碎。这家伙力大无比,眼看就要树倒铺散。
    苏武想用火镰石打着火吓跑它,慌急中怎么也找不着其踪影儿。
    苏武心道,罢了!今日命休矣!想堂堂大汉一品文官大学士,奉旨出番,历经千难万险,没有屈于胡人之诈,却要丧命于黑瞎子之手,天意灭苏氏一脉也!
    耳闻铺断木折之声如裂帛,苏武顿觉眼前一黑,暂入丰都城里转一圈,望乡台上见乡梓。
    待睁开眼睛,意识慢慢清醒一些,苏武才见自己居然躺在一个潮湿阴暗貌似山洞子里的地方。一个黑乎乎毛绒绒凸眉凹脸的家伙正俯在自己的脸上看着自己,鼻子差一点儿碰到一起。洞里光线暗,不十分看清其貌征,但觉鼻息粗重,一只带毛爪子正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
    苏武心道,自己确是死了,大约这潮乎乎阴森森穴洞般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阴曹冥府吧!毕竟没有阳光照射的阴间,显得太暗了些,一点也看不清这牛头马面或阎罗小鬼的确切尊容。不过怎么看,也决不是那副獠牙利齿,铜铃眼血盆口的吓人模样。再说这阴曹地域也太窄了点,大约是冤死鬼太多的缘故吧。可见,小鬼们住的地方也不比活人好多少。阳间有阳间法规,阴曹有阴曹律例,或许一个鬼辖属一个鬼穴,抑或一老一新俩鬼共居一个仙府?
    苏武正在疑惑,不想那怪物见苏武醒来,忽然眉开眼笑起来,嘴里发出咿咿不清的声音。一边用荷叶状的物什,似乎盛了一些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嘴边。苏武一惊,想用手遮挡一下,但手脚十分力弱根本不听使唤,只得努力将头一歪,那些液体般的东西洒了一脸,且顺着脸颊脖子流到身上,凉凉地,原来是水。
    这凉水一激,苏武才明白过来,其实自己并没有死,仔细看一看,眼前晃来晃去的,不过是一只大猩猩而已。心想,昨夜里又宰羊又忙摇动铺子的,分明是一只黑熊,自己倒还记得非常清楚。那黑熊身矮而粗壮,一身黑毛,眼前这猩猩却是棕色毛发,身形显然要比那黑熊高大许多。
    真奇怪,那玄毛黑瞎子,怎么变成了棕毛大猩猩,自己又如何被搬到这里来了呢?苏武百思不得其解。
    猩猩见水被弄洒了,显出不高兴的神情,盯着苏武看了半天,忽然大嘴一咧,脸上眉飞色舞象人一样在笑,一边用毛绒绒的手扶住苏武的头部,俯身把一件物事送到他嘴里。苏武一见,才知道这是一只母猩猩,大概自己碰翻了荷叶盛水,母猩猩要用她的乳汁喂自己呢!她可是非常有力量,另一只手稍稍按住苏武身子,苏武便少动不得,他就感到有一股香浓甘甜之泉水,细细地滚落到嘴里。
    吃了猩猩奶汁,不一会儿就感觉精神好多了,身上也渐渐有了些气力,才想细心观察这母猩猩一番。却发现猩猩的脸上和身上沾满了血迹,棕色毛发似被其它动物撕咬抓扯得一团糟。
    苏武乃见景知情之人,立刻想到可能是母猩猩在危急之时救了自己。大约在黑熊摇动铺下树干时,被这夜出猩猩发现,于是便与那家伙展开了一番激烈争斗。这猩猩虽是雌性,却要比那黑瞎子高大威猛地多,又救人心切,不顾性命与之相搏,打斗中,身上也多处被抓伤,结果黑瞎子被击败。此时,自己已给倒下铺子的乱木击昏,猩猩就把自己背到了她的“洞府”里。
    想到此,苏武不觉感激地向其点点头,以示谢意。
    那母猩猩似乎晓得了苏武的意思,高兴地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胸膊,在地上转了两圈,嘴里发出叽哩呜噜的声音,然后用手亲昵摸摸苏武的脸,又用手指一指洞外边,比比划划做挥鞭状。苏武明白了,这是一个非常聪明且通人性的雌猩猩,就叫她猩娘吧,她的意思是想出洞去替自己放羊。
    可不是,那些羊群快一天没有放牧了,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
    苏武于是微笑点点头表示同意,那猩娘欣喜不已,雀跃跑了出去,一会儿又奔了回来,把洞口边的几块大石块堵在了洞口上,看了看才满意离去。
    苏武仔细观看,这里确是一个天然山洞或叫石屋吧。石屋看上去还算宽敞,自己躺的地方,是用乱草树叶及许多张小兽皮铺垫的天然石床。洞中经年不见阳光,又通风不好,自然既阴暗又潮湿,浓重的异味,令人掩鼻做呕。
    也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暗处乱叫,虽然聒噪,却也聊以相慰,使人不觉太寂寞。躺在石床上,可看的见洞口。洞口长满了绿苔,看上去十分光滑。
    洞外一些藤葛植物的藤蔓枝叶,沿洞口周边探头探脑爬了进来,也给这死气沉沉的地方增添了一些生气。洞内也有几块石头依靠在洞边,旁边还有几根横七竖八的断木,大约也是猩娘晚上用来堵洞,或危险时御敌所用。
    地上扔满了山果核野草根和一些兽毛,这猩娘可真不知道什么是雅致整洁。想一想,苏武觉得很可笑也很有意思。
    正胡乱神思间,突然从洞口石缝中,发觉有一个黑猩猩正摇摇摆摆走到洞口,趴在石块上张头张脑向洞里偷窥了一番,又用鼻子嗅了几嗅,不知嘴中咕噜了些什么,在原地团团转了一圈儿寻视着可疑的东西,然后开始搬洞口石头。
    很快,石块被搬开了,而且晃晃荡荡走了进来。
    这猩猩长得矮小,胸前干瘪,看样子是一只雄性家伙。这家伙踱进来,一见有陌生人躺在床上,马上显出一脸怒气,突然怒吼了一声,萁张双爪向苏武扑过来。苏武伤痛未愈之人,又毫无防备这畜牲不意袭击,竟无还手之力,被这家伙劈面抓住衣领,生生拖到地上,另一只爪子就伸向其脖子。
    苏武眼前金星乱冒,却毫无办法,只能坐以待毙。
    危急之时,猛然洞外传来狮子般吼叫声,见猩娘张牙舞爪冲了进来,那雄猩猩慌忙丢下苏武与猩娘搏斗起来。雄猩猩天资不足,长得鄙锁猥亵,撕扯间,被猩娘一巴掌打得团团转。
    然后,猩娘揪住其胸前皮毛,凭空提了起来,拎小鸡一般提溜了出去。
    不到半柱香时刻,猩娘气乎乎回到了洞里,身上及手臂上又添新血迹。她将苏武托到石床上,又一屁股坐到旁边,怒气不减,撅着厚嘴唇,鼻子气得歪倒了一边。
    苏武见此情状心酸不已。想一想自己身为汉臣使者,居然在此与猩猩做伴,又给那黑瞎子与矮猩猩如此羞辱,不是猩娘救护及时,差一点儿送了命。再看那被猩娘垃圾一般提出去的黑猩猩,由屋及乌,那可恶的匈奴人还不是将自己拎来拎去,一样丢到这荒无人烟的小岛上?思来想去,苏武悲从中来,真想一死了之。却又一转念,自己若死在这里,并无人知晓,匈奴人定会掩盖真相,说不定撒谎自己已归降了呢!自己岂不是做了他乡冤死鬼?
    再说大汉天子正期待着自己回朝复命,家中还有父母兄妹,还有新婚不久的妻子。
    是的,自己身在大汉的时候,妻子总是每日里太阳落山的时候,偷偷地站在家门前不远处,眺望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每每从一只鸭子数到第五百只鸭子的时候,自己就回退朝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那脸上立刻显出惊喜的表情,却又怕给自己看到,又匆忙走进屋里,装做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那天真蕴籍之态,真使人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而今,妻子一定也是在门前小山坡上望眼欲穿等待着自己回家,一定在寒风中瑟瑟抖动着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想到妻子,苏武情不自禁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她的自画小像,看了一遍又一遍,看着看着,那泪水就流了下来,滴到画笺上。
    那猩娘见苏武看着一张纸流泪,就跳起身一下子扯过去,一看上边居然画美人图一幅,那画中女人娆妖妩媚,粉脸含春,闪烁着母性的光辉,远比自己漂亮,而且身边还有洁白的李花相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咬得牙咯咯响,做出要撕碎画纸的架式。苏武情急之下,突然喊一声,起身跳下石床,去抢夺猩娘手里的爱妻像。猩娘惊呆了,看苏武病奄奄死了没埋的样子,居然会做狮子吼功,且态度非常恶劣。
    遭到苏武的粗暴对待,猩娘就神气嗒丧地坐在地上流起泪来。
    想不到在猩娘的一激之下,苏武自己居然能下石床了。
    夜里,猩娘挨挨擦擦非得与苏武一同睡在石床上,苏武也无可奈何。
    白天的时候,苏武与猩娘一起出外牧羊,临行照例用石块将洞口堵好。石洞离水边较远,处于深山老林之中,有时放羊渐渐走得离洞很远。
    猩娘一边看苏武放羊,一边采撷野果和野菜。待喂饱羊群回洞时,猩娘已攒了一大堆果子,弄得毫无准备的苏武手忙脚乱,回去时不得不丢弃一些。有了此次教训,苏武便特意做了一个简易小袋子,可盛若干果子和野菜。猩娘就学苏武一样提着袋子,一边寻摘,一边高兴地又蹦又跳。也常常拖翻袋子,野果野菜就撒落一地。不过,令猩娘不高兴的是,她常发现有雄性猩猩偷偷跟在后边,其中还有那个被她在洞边揍扁了的矮个子。
    于是,她大发雌威,愤怒得双手拍打着胸脯又吼又叫,甚至用木棍石块驱赶那些不要脸的家伙。采果子时,偶尔碰到一些山獐野兔和狗獾什么的,猩娘就会展开绝技,腾挪闪跃追扑擒拿地捉来,几乎没有失过手。逮到了美味,就即可剥开皮毛,扯一块血淋淋的肉块与苏武。
    苏武皱眉不吃,她自己就发出得意的咕噜声,一边大口大口地嚼咽起来。
    苏武于是教她用火镰石取火,然后点燃一些干杂草,将那些小动物剥了皮在火上烤,待熟了,分与猩娘。猩娘闻得清香,口涎直垂。猩娘食量大,一顿能吃半只獐肉。待吃熟了嘴,就懒得寻那些野果与山菜,一味儿钻洞挖穴探稞究巢,专捉小动物剥了皮烤着吃。
    一次,趁苏武不在,猩娘竟然悄悄宰了一只肥胖的公羊,等苏武发现已是烤熟了。苏武又气又好笑,心道,那羊前几天给那黑瞎子拍死了几只,今又见少了一只,说不定那匈奴单于真的会让自己在此人烟罕迹的地方多呆上几年呢!
    不过,猩娘从来不吃独食,无论弄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总要留给苏武一些,直至看他吃完,才显出开心的样子。
    可是好景不长,一天夜里,苏武忽然被一声沉闷的声响惊醒,仔细闻听,见洞外电闪雷鸣雨急风啸,隐约夹杂着群羊的乱叫声。可不知风雨中那羊圈栅栏被惊悸的羊们挤坏了没有。苏武起身想出去看看,不想,猩娘也给惊醒了。她一下子拽住苏武,将他扯回石床,自己跳下来搬开洞口石块,一下子跃了出去。
    洞外急雨滂沱,不断有泥石从山上滚落。苏武等了一会儿,不见猩娘返回,心里不免有些焦急。忽听洞外霹雳巨响,如同山蹦地裂,整个山洞似乎要塌陷般颤动不已。
    突然,猩娘从急雨中蹿了回来,不由分说,用长臂拦腰抱住苏武向洞外飞奔。刚出洞口,听头顶处如千万滚雷轰鸣而下,令人震耳欲聋。原来,急雨冲动泥土山坡,形成一股强大的泥石流,正从山顶奔涌而下。泥石流来势汹猛铺天盖地,猩娘一见已是躲闪不及,她惨叫一声,用尽力气将苏武抛向远处。
    苏武一个懒驴打滚儿在一棵边爬了起来,正好看到了悲惨的一幕:那泥石流正好不留情地把猩娘打倒在地,并迅速地将其淹没。苏武凄然地喊了一声,泪水夺眶而出,他仿佛看到了猩娘一霎那绝望而哀伤的眼神。
    风雨停息了,山上的泥石流也早已偃旗息鼓。再看山洞附近,已给乱石浊泥所掩盖。苏武来到猩娘葬身处,拼命搬动着泥石块。
    可是石块太多太厚,苏武累得不行,便绝望地坐到地上。知已是回天无力,只好在其葬身处用石块筑起一个圆形坟茔,拣一块宽而较平整的立在墓前,又用身上佩剑在上边刻了几个字:猩娘之墓。
    失去了猩娘,苏武悲痛欲绝。那单于士兵又来查数验收,并另付一批羊崽儿。又见那群公羊不但耗子也没生个一鳞半爪,反而失去了若干只,怀疑是苏武给偷吃掉了,便责苏武违约,罚苏武还要在北海多呆十年。不过,此事须等新公羊群生下小羊儿再说。
    除了放羊,每天空闲之时,苏武就呆坐在水边看日出日落,看海水潮起潮落,更喜欢仰视海鸥自由自在地在辽阔的天空中翱翔翻飞。
    偶尔一阵凉风袭来,使他感觉到料峭寒意,猜想时令大约已是深秋季节了。
    是的,北国的秋天是短暂的,冬天来得也早。闻听北海的冬天久长而寒冷,这里的匈奴人就狐衣貂帽裹得严严实实象一只毛绒绒的黑熊。不只是冬天里,远国的一年四季都不如大汉辽阔的土地上温暖宜人。自己临行时曾与妻子说,出使匈奴,多则一年半载即可回家。离家之时,方是百花吐蕾万木葳蕤的春天,而不觉间已到了来年暗香冷凝的秋天了。眼看归乡遥遥无期,苏武是多么思念家中的父母和美丽的妻子呢!
    那天上漂流的白云啊!为什么不能让苏武一起搭载回故乡呢?
    六
    再说公主纳兰明慧见苏武诗有鸿鹄飞扬之意,看不出半点俯肯之情,整日愁肠万端,茶不思饭不香,真是玉人憔悴堪比黄花瘦。耳闻父王设宴欲亲自作冰伐赐婚苏武,稍稍宽慰一些,心道,父王出马,那苏武谅也再没有推脱之辞了。
    可是,等了几天也不见音讯,心中惴惴然如揣了只小兔子。
    她与那花木兰依在窗前,看着院外一可老槐树呆呆发楞。见几只鸟儿成双成对地在枝叶间飞来飞去,啾唧相鸣。
    忽然,不知哪儿飞来一对灰白喜雀,直落到老槐树丫叉间,吓得那些小鸟儿扑楞着翅膀四散而逃。
    公主正出神没在意,花木兰看到了喜鹊,高兴地喊道:“公主看,喜鹊!”纳兰明慧仔细一看,才见两个远远看上去色泽乌黑闪亮的胖喜鹊,正在枝头相互啄理羽毛呢!不一会儿,又在树间追逐嬉戏,那自然纯情之态,令公主情生万种,心动不已。心想,苏将军是那只喜鹊该多好呢!自己就化作另一只,两人比翼齐飞,终生相随相依。
    正胡思乱想间,那两只喜鹊似乎受到什么惊吓似地,猛然叫了几声,振翅飞走了。公主怅然若失,轻轻叹了口气,一边叫花木兰再到苏武舍馆看个究竟。
    花木兰去偷偷一望,依然门可罗雀,舍里舍外鬼影难见一个,哪里有什么苏将军!见此景,花木兰不觉暗暗心惊,又撞见几个巡逻士兵,问苏武等人去向,都摇头说不知道。
    原来,单于怕公主知情后不知会怎样闹腾,说不定会弄出什么乱子呢!于是严命封锁消息。花木兰心道,那南蛮子苏武是死是活,好歹见个音信才好,如此睡梦般稀里糊涂令人奇怪。若是苏武真的返回汉朝,或有什么不测的话,公主用情之深,眼见是不能够独活了。
    正纳闷之时,却无意遇见了丞相卫律,花木兰施礼道:“侍妾向丞相多多致意,知丞相为公主婚姻之事鞠躬尽瘁,小婢代公主在此多谢了!”见提及公主,卫律不好推聋作哑,说道:“公主之事,卫律自当尽微薄之力,不足一提,但不知公主近日可好?”
    花木兰道:“丞相不知,公主这两天病情又重了些。只因那南蛮子做词做赋的,引得公主一片云情雨意,却又含含糊糊混混沌沌不分鲢鲤的。近几日,见那苏武馆舍冷冷清清,不知搞什么鬼名堂,难道这南蛮子真的拍拍屁股走了不成?”
    那卫律手捋胡须说假话跟说真话似地道:“闻苏武受汉皇之命,除了出使我邦,还要去其它番地,因是极秘密之事,老臣也不好细问,不过苏武办完事肯定会回到馆舍的,因与我邦还有些事须商榷。”
    “那公主婚事南蛮子可曾答应?”花木兰不依不饶。
    “这个么,公主巾帼须眉,品貌才学女子中乃北国翘楚,一个南蛮书生如此福缘,自然是求之不得的,更没有拒人千里之外之理。望公主千万保重,勿听蜚语流言,待苏武一有消息,老臣立刻告知公主。”话毕,卫律装作有事很忙的样子急步离去。花木兰回到公主绣阁,将苏武馆舍怪异之事及卫律所言告诉了公主。
    公主虽然满腹疑惑,见卫律说苏武不久还要回来,心道,卫律乃一代老臣,自然不会撒谎。于是,七上八下的心不觉放下了许多。单于也常常来探望公主,但女儿家又难以当面言及此事,只能日日悬悬而望,教花木兰时时察看苏武馆舍内外情形。
    不觉间秋冬易时,又是一个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季节,眼看那去秋南离的大雁又飞回来了,只是苏武馆驿门锁如故,苔痕铺阶,依旧不见旧时王谢堂前燕。
    纳兰公主心想,说不定苏将军已回南朝大汉了,也许其性格率直倔犟不肯屈服,被自己的父王给害死了也未可知。想到苏武可能遭到不测,公主禁不主暗中悲伤流泪。不久,花木兰也终于打听到实情。
    原来,苏武一干人已是四分五裂,副使张胜已降,多数人不肯屈降,被当作奴仆典于匈奴官府,或去边塞服劳役,苏武受尽磨难终不肯事奉单于,已被流放到遥远的北海去了。
    公主闻此消息,不觉又气又急,且喜且悲。喜者,苏将军并没有被害死,悲者,父王如此心狠,竟将其流配天涯海角,那里可有几千里之遥啊!公主千思百虑,心道,妾既与苏将军一见锺情,更有诗赋唱和,便是前世姻缘。自古道,金鞍非骏马不配,妾既属意苏将军,宁死不再他适。就剪却一缕头发,令花木兰交给单于,以示其矢志不移之情。
    花木兰见公主情深意重,心内颇受感动,就去相府将公主冰心玉志说与卫律听,卫律又见单于,细奏其事,末了,大骂苏武南蛮朽木不可雕,不解公主一片春情兰心,也负单于拳拳求贤之举。
    单于叹道:“朕嫡妻早逝,唯留此嫡脉弱息,朕心里实是爱如掌上明珠,自幼骄惯,以至于此。但公主虽为女子,胸中却颇有几分才学。朕又见苏武品貌出众,谈吐儒雅,知非凡品。记得昔日崂山道人曾谶言公主婚姻之事,爱卿又言及公主与其诗词相答一事,朕始觉公主婚姻冥冥中可能自有天意所定,于是,聊借宴酒之事赐婚于他。朕既有凤求凰之意,也给足了其面子。怎奈这南蛮倔犟得出奇,不存半点感激之心,却当众拒绝羞辱于朕。朕若不究其忤逆之罪,那朕的面子,公主铿锵和鸣之情焉而置之?朕看公主之面饶他性命,只是打发他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思过罢了。若这南蛮有悔改之意,朕将依旧重用他。”
    卫律于是来到公主闺阁,达单于之意。
    公主听完,眼含泪水说道:“那北海离此相隔万千里,苏将军既被流配,身边却无随侍之人,孑孓男儿身,一介烂书生,又久居朝中,五谷不分风雨少经,哪里受过如此苦处,教他如何度日?想必至今生死未补,这都是妾害得他如此落寞凄凉!”说完放声大哭。直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花木兰一边劝公主,一边也陪着流泪。
    卫律劝道:“陛下知公主之心,因此并不愿伤害苏武性命。近日,又要老臣派人去北海,劝说苏武归我匈奴。想他历此艰难,当晓生命之重,不再轻言孝义二字,及求死存节之虚文。苏武若能识时务,顾惜公主之情,自当应允,不日即可返回大都与公主相见,公主不可悲伤过度伤及玉体。”
    公主见卫律之言也似有几分情理,便停止哭泣。看看窗外院子中那棵玉兰清香暗袭,牡丹花初绽苞蕾,娇艳欲滴,而墙外那棵老槐树已是花儿洁白,如堆云砌玉,才知道,原来时令已交槐月,春色已失东隅。心念一动,对卫律道:“闻说去北海路途遥远,快行也须三两个月。即是使者见了苏将军又能如何?将军性格刚烈,万一言语相触,宁死不回,空使妾望秋水一场,若是如此,妾当决不忍辱偷生!”
    “那依公主之见,此事如何才好?”卫律问公主。
    纳兰明慧道:“妾不才,愿亲自去北海见苏将军一面。苏将军乃重情知义之人,自古英雄儿女情长柔情比水,见妾碌碌劳尘,万千里相见,而感动心念,与妾一起回归邦庭也未为可知。若其依然固执己见,不为妾意所动,妾就甘愿留在那里,无颜再回见父王。”
    卫律连忙摇手道:“公主此念使不得,公主乃麟凤之体,绝少出宫,那北海征途遥远,其间山险水急,更有广漠千里。途中虎豹出没,蛇蝎密藏,不是闹着玩儿的,望公主慎重!”
    纳兰明慧道:“丞相差矣,说那山高水远虎凶豹烈,苏将军却又是如何走了过去,难道会插翅飞云不成?”卫律颇不以为然:“那苏武乃南朝奉皇命远涉使者,一路征途千难万险,颇存旅途之经验。公主千金女儿躯,不比男子刚健迅捷,又少风雨历练,因此,应另当别论。”
    公主闻此言急驳道:“昔日,孟母三迁择邻而居,终使孟轲成为儒教圣人。孟母之智岂是好男儿所及?我纳兰明慧胸襟虽不能与之相形,但却把贞洁二字看得比生命还重要。路遥途远,风雨相伴,才见纳兰之心。如果父王千推万阻不让妾成行去看望苏将军,纳兰决不独善其身!”
    卫律见公主说的坚决,知事不可挽回,就禀于单于。单于知公主体性,行事不能过于勉强,沉思了半日毫无他法,唯有不住地叹息而已。然后,责承卫律自着手公主远行之事,确保途中万无差失。
    于是,几经准备,公主纳兰明慧与花木兰一起辞别了老单于,踏上了远涉北海之路。随行士兵约有百人。两人稍稍扮做士卒模样,乘轿居中而行,一路晓行夜宿风尘无数自不必题。
    此时,时值初夏。
    七
    再说自从猩娘死后,石洞又被泥石流掩埋,苏武不得不重新在树间又搭起小木棚子,可是每逢雨天小棚里依然四处漏雨水,他就躲在一隅,看雨水恣意。
    幸好那聪明的猩娘把那自己剥下的羊皮做了一件羊皮袄与苏武,虽做工极简单粗陋,此时穿在身上方能遮一遮凉风,挡一挡冷雨。不过,毕竟是北国的秋天,海上的风一天天变得且急且凉起来。
    夜里,风动草木,呜呜咽咽地听起来如奈河鬼哭。那风偶尔掀开棚屋掩草侵入棚内,苏武就会被冻醒,瑟瑟抖做一团。于是,待天色一亮,又四处搜罗毛草,里裹一层外围一层,远远看上去象个大鸟窝。
    果真有一次,苏武牧羊回来,看见里边居然飞进了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它们驱散。看着鸟儿们飞出依依不舍的样子,心中颇觉好笑。
    由于所居周围山果野菜并不多,没几天,那可裹腹之物就已吃得差不多了。苏武只好四处掘地里的老鼠充饥。逮到了老鼠,还是老办法,剥皮烤熟了吃。有时也将一些草种摘下来,用水泡开,放到一块凹形薄石片里,用柴草煮沸当稀饭喝。
    或许,吉人天相吧,不期,匈奴单于之弟到此狩猎,见到苏武,非常钦佩其才学品行,临走留下一些粮食和毡帐,也赠了一些羊以补所缺之数,解了苏武燃眉之急。
    然而,林子大了乱鸟儿也多,居住在对面水边的匈奴人,见岛上只有苏武一人,居然白日里招摇渡海来岛上,偷走了许多羊只和毡帐。幸好苏武怕粮食被雨水淋湿,而藏到近处一隐密的地方,才没被一块窃去。
    一天闲暇时,苏武又坐在水岸边,望着清澈的海水出神,忽然见有几只小船儿迎面飞驶而来。心惊道,难道又是那些贪婪的匈奴人来盗羊不成?待近了,才见船上载满了匈奴士兵,其装束整齐,而且有旗帜船头飘扬,不象是强盗,倒似又来岛上游玩巡猎的王公显贵。
    小船在离苏武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先从船上跳下几个兵卒,四处张望了一遍,又朝小船作了手势。然后,船舱里走出两个有些异样的士兵,在其它人的扶持下,小心翼翼来到岸上。两人一见苏武,便径直朝他走过来,其它士卒次第跟在身后。
    苏武立起身,注视着行走在最前边的两人。这两军卒来到他面前停了下来,神情异样地上下打量着他,而那头戴狐绒帽人的眼睛里渐渐含满了泪水。
    苏武心中颇觉奇怪,真不明白其葫芦里盛的什么药。
    见苏武傻乎乎地呆若木鸡,那戴狐绒帽的人一下子把帽子给扯了下来,顿时,一头乌发如山间流瀑散落下来,原来她竟然是一个乔装女子!怪不得行动有点怪异呢!苏武吃了一惊,才发觉她那清秀妩媚的脸上,有一双似曾相识美丽而柔情如潭水般的眼睛,那是清风疏竹中深印在记忆里动人心魄的天使之光!
    “你是公主殿下?!”苏武既吃惊又感动。
    来人的确是公主纳兰明慧和她的婢女花木兰,身后是她的随行的几百名士兵。几个月不间断的行程,鞍马劳顿,风吹日晒,纳兰明慧变黑变瘦了,只有这飘逸的黑发和那双闪亮的眼睛,才证明她本是一个绝色美女。
    不过,见到苏武,公主简直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来自大汉天朝,曾经英俊威武震北邦,苏张利齿动朝庭的使臣吗?见他一脸长长的胡子,蓬乱无序野人般的头发,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只有横在腰间的佩剑和手里的符节依然擦得亮亮地,还有那一身傲气依旧如故。
    “苏将军,真的是你!”纳兰明慧既心酸又心疼,想一想自苏武离开后,每日里茶饭不思少问脂粉,对月伤情见花流泪,梦里不知惊醒多少回,泪湿枕巾千千次。想一想几个月的冷风凄雨与千难万险,而日夜思念之人却如此狼狈凄惨,顿时怨气塞胸悲从中来,扑到苏武怀中嘤嘤而泣。花木兰与身边士卒见此情景也不免暗暗叹息,洒一点同情之泪。
    苏武此时一切都明白了,这是公主纳兰明慧不远几千里特意来看望自己。一个从未出闺阁的千金小姐,一路登山涉水,节风沐雨,还要躲避豺狼虎豹的伤害,真不知经历了多少磨难才到达此地的,这叫苏武此生如何报答公主之情?想此,不觉轻轻抚摸公主秀发,万语凝咽,真有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之感。
    夜里,随行军卒搭起了许多帐蓬,燃起了篝火,聚在一起行色猜枚呼卢浮白,忙得不亦乐乎。此时,月色皎洁,海水幽静,纳兰公主与苏武一起坐在水边一巨石上,偎依在苏武身边喁喁而语,将父王之意己身之情不免诉说于苏武听,希望他能回心转意辅佐单于江山。
    公主道:“苏君若不固执,既为附马又做匈奴丞相,人生得意处,红尘中又能度几多呢?”
    纳兰公主一边说一边望着苏武,盈盈秋水间万般春情。
    苏武道:“公主之情,苏武也非草木岂能不知?只不过生来禀质至纯至孝,且儿时就熟读诸子百家,略知为人为臣的道理。自奉汉皇之命,远出北国,不意漂流海岛,虽历九九之难,生而死,死而复生,却时刻思念大汉的一草一木,思念家中日渐苍老的父母及兄妹。苏武虽草木一生,但却颇惜名节,愿生为大汉之人,死为大汉之鬼。再说苏武家中已娶有妻子守阁,虽不漂亮,但鱼水相偕,有举案齐眉相守一生之誓约。苏武岂能再生采花之心,既为人所不齿,又有欺瞒公主之嫌!”
    纳兰公主笑道:“其实妾早已知晓,君也太实情。自古言:骏马配三鞍。好男儿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南朝古时,大舜也曾轸衣鼓琴,共娶娥皇女英姐妹。周文王也曾好求淑女,有桑中之约。再看哪一个皇帝老儿不是淫乱天下,聚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哪一个王侯将相不是妻妾成群?将军不可太迂腐,空使青春做流水。将军若不嫌弃妾质粗陋,妾愿奉萁帚于君侧,并不计较做大做小。”
    闻公主此言,苏武驳道:“公主言重了,苏武万万不敢当!公主身份何其高贵,此言真令苏武汗颜。若是给他人听到了定会笑掉大牙的。果真依公主之言,那苏武还有什么面目再回汉朝见汉皇及家里的妻子呢!”
    纳兰公主见苏武言语急切面红耳赤之态煞是可爱,又微笑道:“君真乃痴人一个。常言道,有酒不饮是拙汉,见花不采是呆人。君与妾成百年姻缘,并不妨碍从大汉接你的父母妻子一起过来相处呢!我父王若以此为条件退却边关大军,想汉皇求之不得,两国从此再无兵戈狼烟之扰,君父母妻子也有所安,此岂非两宜之举?望君三思而行。”
    苏武变色道:“公主殿下怎能出此言?苏武如做此想,就不会被单于打发到这荒凉寂寞的小岛上来了!”
    纳兰公主轻轻抚摸着苏武的脸,许久,才淡然叹息一声道:“君真是世间少见的直男儿,妾是故意逗你玩的。要知道人老是伤心是会很快变老的。当然,君不答应妾父王条件,看样子也是不会送你回去的。”
    “如此苏武就再放十年羊,十年不能回,就等二十年。只是二十年后,苏武也已见老迈昏庸,再不能千万里翻山越岭回汉朝了,就死在这里罢了,青山何处不埋骨?到那时,苏武灵魂若不泯,当化做清风,或为一只长空飞燕,再返汉复汉皇之命!”苏武语含悲沧。
    公主道:“难得你一片忠心,汉皇汉皇的不离嘴。若干年后,汉帝还能记得你的模样吗?就一点不思念家中冷衾孤枕的妻子呢?岂知青春易逝,韶华如流水,忍心让妻子为君一生一世空守闺阁?”
    见说及妻子,苏武心中不免又动相思之情,从内衣里掏出那兽皮裹着的妻子的肖像,递给纳兰公主。
    借天空明亮的月色和一闪一闪的篝火,见纸笺上的女人青春洋溢又端庄漂亮,公主不觉赞道:“君真乃有福之人,如此贤惠美丽的妻子,妾若是男儿身,也一定会日夜想念的。”
    见纳兰公主话语间满是羡慕的样子,苏武激情不能自抑,此时,玉兔高悬,水静如镜,远远近近清辉朦胧,便口占诗句道:
    一
    书生别君臣,持节赴征尘,完璧归赵日,汉月照我心。
    二
    妙龄浣衣女,相识竹梅情,愿鸟比翼飞,生死相依依。
    三
    泪别鸡冠岭,萧萧骏马鸣,朔风吹衣起,无人扯衣襟。
    四
    回首千里处,暮云苍山外,妻子何处去,夕月照晚辉。
    闻听苏武之诗,纳兰公主也不禁慨然涕泪。
    次日,纳兰公主与花木兰依然换上了女儿装。公主玉佩叮铛,香生步履,花木兰雾鬓云翘,别有一番情趣。
    且说公主来时带来了许多生活日用之物,也给苏武捎了四季衣服,还亲手纳制了两双千层布底鞋,及两双彩线绣戏水鸳鸯图案鞋垫。苏武也理了发,洗了个澡,换上了新衣服,走到水边照一照,水里人物果然整齐。纳兰公主悄然看着苏武,看着看着,就忍俊不禁脸热心跳起来。
    俗语道:欢娱夜短,寂寞更长。不觉间,纳兰公主来到小岛已经十余天了。公主让士兵们代苏武牧羊,苏武俨然岛上主人翁,见者无不嘘寒问暖,低眉垂目。公主还嫌花木兰粗手笨脚,亲为苏武洗衣做饭,热茶暖被。
    那花木兰倒闲来无事,天天在山间花草中采野果搜集奇异落英以为乐。
    一天,公主去水里摸了几条又肥又嫩的海鱼,至晚时分,做了个鲜鱼汤,兼别样几个美味菜肴,凑作一席。取来所带宫中美酒,然后与苏武花木兰铺毡席地而坐。花木兰一一斟满酒,酒香四溢,闻者无不垂涎。
    苏武又欲婉辞,纳兰公主语中含情道:“妾自幼居宫中,虽见酒色万千,却从未有一滴入唇,更未离宫半步。妾虽女流,但知远涉万千里与苏君相见,自觉诚属不易。妾往春无意与将军在梅花亭相逢,相忆颇深。而今日之约可谓是故人千里相会,此乃人生三喜之首,君无论如何也当满饮此杯,妾先干为敬!”说完,略举杯酒一饮而尽。
    公主微吃杯酒,几朵桃花脸上来,更显娇艳妩媚,宛如三月桃花。此时,美酒纯香,红粉依偎,花木兰一边也频频相劝,苏武不觉动情,举杯也一饮罄尽。
    纳兰公主一杯急酒下肚,已有些微微醉意:“妾千里来看君,君孤岛一人,算是为此地主人,既是主人,应为妾接风洗尘,尽地主之宜,礼节所存,当再饮一杯,以示心重远方旧人之情。”
    花木兰又给苏武斟满杯子。苏武盛情难却,一仰脖一杯见底。如此两杯酒下肚,顿觉有点飘然之感。
    公主道:“苏君可知今夜何时何夕?”
    苏武醉意朦胧道:“臣在此胡乱度日,六国既灭,依轮秦汉;春夏次第,秋冬约时,大概是秋深季节了吧!”
    花木兰笑道:“真乃南国才子,还知夏秋相继,尚未颠倒时序,告诉你呗,今晚是中秋之夜!”
    闻中秋二字,苏武点头叹道:“中秋月夜,自古伤情,背井离乡,皆成画饼。”
    公主见苏武一副不胜伤悲的样子,指着帐外一轮明月,语含深意说道:“苏君可见天上圆月如银盘当空,光照九州?想那月里嫦娥对影成双,冷袖飘舞好不凄凉。那后翌太绝心肠,年年岁岁不去月里与她相见,也不见鱼雁传书半封,以慰冷宫寂寞。妾想今日晚夕既逢中秋佳节,世间男女无不礼月而祈,吐露心中之事。君与妾也共期嫦娥与后翌重修旧情,凤凰齐飞,永注不老神仙界,生生世世相厮守。既为此念,妾请与君再尽一杯!”
    花木兰将早已备好的杯水偷偷递与公主,公主装做不胜酒力的样子一饮而尽。苏武直率之人,岂识公主偷梁换柱之情?也举杯下肚,顿觉天迥地远,醉卧席间。
    忽然,看见卫律满头大汗跑进来,告诉苏武说那老单于已驾临北海。苏武急忙起身去迎接,却看见单于从彼岸脚踏水波徐徐而来。苏武正惊奇,单于已到了面前,一脸疲惫之色,见到苏武双手一揖,急急说道:“望天使息怒,小王一时糊涂,使先生遭此曲折。先生滞留此地少住了几日,不想,汉皇不见先生早归,十分震怒,竟出兵百万击我边关。汉军长驱直入,已离我大都咫尺矣!小王见事急,特来肯请先生从中周旋。先生所受委曲,多是那卫律屡屡在小王耳边聒噪所致,求先生海量,念小王也是求贤心切才出此下策。望先生速归汉庭告求汉王,转小王拳拳和鸣之意,小王愿割漠南十万公顷土地与汉朝,赠汗血马千匹,白银二十万两,帛绢若干。另与先生谢仪黄金百两,鸡血玛瑙刻玉女观音一对,小女赠金鸳鸯一双,上有同心结相连,望先生一并笑纳。小王愿世代称臣汉邦,永不翻悔,求汉皇罢兵罢!”那单于说完伏地嚎啕大哭。
    苏武闻言,又惊又喜,不知何由至此,见老单于老泪纵横,煞是可怜,不觉点头答应。
    匈奴单于亲引一匹宝马至前,曰其便是汗血马,龙鼻健蹄,黑尾长鬃,可日行千里。苏武知事急,便腾身上马,忽看见自己盔帽盔甲,背负利剑,利剑光鉴毫芒。那汗血马一声长啸,四蹄腾飞而起,足底白云连绵,云隙间山河万物清晰如镜。
    转眼间到了大汉地界,有无数旗帜飘扬,是汉皇与众臣正设宴庆贺。苏武想下马叩见汉皇,那汗血马却一刻不停,凌空而过。倏忽间,就见到了家乡的崇山峻岭九曲长河。忽然,汗血马奋鬣长嘶一声,蹁然落地而寂然不见。
    苏武仔细一看,自己正站在家门口呢!推门而入,见妻子在梨花开得白如云雪的树底下,正与一个豆蔻儿童逗玩儿。小儿童长得既白又胖,眉清目秀,咿呀童声清晰入耳。
    妻子突然见到苏武,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上前执苏武手泪水点点倾诉相思之苦。苏武问这小孩儿是谁,妻子说是自己一脉,已会喊妈妈了。
    苏武抱起来左看右看,小孩儿突然喊了一声:“爸爸!”喜得苏武眉开眼笑。心道:自己出使匈奴时,妻子身子只是有些异样,偏爱酸甜之食,不想乃龙凤入凡之兆也。观此儿天庭饱满,口方鼻直,口齿朗朗,未几也必成庙堂之器,苏门宗脉簪缨以继,冠盖相属有望矣!
    俗语道,夫妻小别胜新婚。苏武乃久旷之人,妻子孤灯伴夜长,寂寂三更天,算来也是春秋有余了,男欢女爱行周公之礼,天使然。
    妻子娇啼嘤嘤,倍胜于昔。
    苏武正迷茫间,忽闻耳边有声急呼:“汉皇驾到,苏武接旨!”苏武飒然惊醒,见自己仍然在帐蓬里,才知是南柯一梦。梦中之事历历如见,不觉怅然若失而感叹不已。再看身边之人原来是纳兰公主!公主乌发蓬乱,香汗淋漓娇喘奕奕,知是梦中将公主当成妻子了,不禁大惊失色,起身跪谢道:“苏武酒醉误事,亵渎公主殿下,请公主降罪!”
    纳兰公主一边整衣一边柔声道:“先生何罪之有?妾心属意先生久矣。妾非淫荡,自始见先生,便知乃妾梦中之人。梅花阁相逢,不谓无缘,诗词唱答,可见天心,妾心始定矣!既存此念,至先生辞绝父王媒妁之言,又被流配远方,妾几欲生死。但思妾心如此,先生就无一点怜惜之情?不与先生亲见一面,分个鲢鲤清楚,妾死也不甘心!因此千万里至此,见先生果然固执糊涂如此,若先生强拒,妾岂不羞死?只得与小婢略施手段,乘先生之醉,妾与先生共赴天台春梦,希望先生能谅妾一片冰雪之心!”
    公主字字入理,句句含情,然后又屡屡委宛曲情,劝苏武归事匈奴,那怕是一时权宜之计,若有机会,一定会一起去汉朝的。
    怎奈苏武一听奉事匈奴之语,就立眉横目变脸作色,用符节敲得地石山响。公主知其心坚如石,只能对着一轮明月叹息祈祷。
    公主来北海看望苏武,日夜形影相随,相依相亲,不觉个月将逝。
    一天,有匈奴使者泛海而来,宣单于旨意,着公主与随行士兵即可回匈奴都城,不得有误。汉朝使臣若答应奉事本朝,可与一起返回,否则,当一直留在北海牧羊,并派人严加看管,直至醒悟。若公主逾期不归,将严究所有随行军卒之责。
    纳兰公主与苏武正是情乱意迷之时,自然不肯离开。众人一齐跪倒在公主面前道:“公主殿下见谅,公主若不回宫,我等难辞失职之罪,轻则流放,重则有杀头之忧。属下虽死不足惜,怎奈家中各有年迈父母和孤妻幼子,年年岁岁谁人奉养?还望公主恩怜!”说完,一起伏地而泣。
    见此状,公主心中怎忍?长叹一声对苏武道:“君固英雄豪杰,为国为汉可以不念妾丝萝之情,父王陛下一代帝王,位尊大极,又焉为妾冷暖爱恨作半点舔犊之计?妾自幼失恃亲母,未享丝毫燕昵之爱。风霜十几年,深藏闺阁间,寂寞无聊,及至长成,才晓儿女之情。不意与君相识,见君少年得志,不觉心猿意马。于是,置常礼于不顾,自甘诗赋献丑于君,妄想托身于君,一生一世执鞭坠镫生死相依。但见天意违妾,寸山起雾遮双眼,无根浮萍漂大海。天意既不可挽,妾只能只燕回归旧巢。昔日,孟姜女千里寻夫至长城,闻夫婿死于长城之役,哀哭三日,天意所感,长城顷刻崩塌千里,露出杞梁尸身,孟姜女抵石而死,终与丈夫合葬一处。妾虽不比孟氏女,但妾身处都地,心在北海,既委禽于君,将不再别抱琵琶,直待君醒悟还朝。君执迷一日,妾等一日,君不悟一年,妾依门相望一个春秋!”
    公主悲怆已极,许久凝咽无语。而后,朝苏武深深拜了一拜,与众人乘船鼓帆而去。
    八
    不久,汉朝与匈奴又开边衅,一时狼烟四起,兵戈相向日深。从此,苏武再也听不到关于汉朝的任何消息,也听不到公主半点音讯。
    公主与苏武缠绵之时,曾依样葫芦画了一幅自己的肖像,苏武妻子身边有李花相伴,她就描一棵桃树与己相依。那李花洁白如云,她就写桃花绯红似霞,寓有桃李相映之意,实藏二女共事一夫之念。此情苏武岂不心知肚明?于是,便将公主肖像和妻子的放在一起,依然用兽皮包好,小心翼翼放到内衣袋里。他清楚,在这遥远而荒无人烟的地方,她们的画像将和自己的生命一样珍贵,是自己未来孤独而漫长生活的精神慰籍。
    纳兰公主走后,苏武又回到了小国寡民状态。
    每日里,大风起时,就坐在岸边看苍茫海水白浪滔天,那凉凉的水就常常打湿他的脸与衣服,却毫无知觉。更喜欢仰看那一群群南迁的大雁,在天空里展开,形成一个长长的“人”字形,不断向南伸展飞翔。
    也偶见失群的只雁在风中悲鸣,在无依无靠的天空中孤独远去,那有些凄厉的长鸣声,在深奥的空冥中久久回荡,令人心碎。
    苏武就会情不自禁地展开妻子和公主的画像,轻轻抚摸着,看了一遍又一遍,那泪水就无声地滑落下来,融于海水之中。
    且说纳兰公主一路磨磨蹭蹭走走停停回到单于身边。
    见到父王,便向其诉说苏武惨状,哀求放归苏武,表示自己愿意和他一起去汉朝生活,决不后悔。
    老单于闻公主之言,心里颇不高兴。
    其实纳兰公主才貌双全,性格温润,单于非常疼爱。如让那公主随那南蛮子苏武去那万千里之遥的汉朝,鸡偷米不成,反让女儿背井离乡远离自己,那才是天方夜谭呢!看看公主日渐消瘦的面容,想起那南蛮子花岗岩般死脑筋,气就不打一处来。其既非礼于公主,又不肯入番称臣,脚踏两只船,致使公主如此失态,真是可恶之极。
    于是,责令不准再奏苏武之事,让那个书呆子呆在北海与野兽飞鸟为伴,终生老死在那里呗!
    公主见自己远程劳尘救苏武不成,反而害了他,就悲啼不止。
    有时半夜里恶梦缠绕狂呼乱喊,时而呓语连连如泣如诉,惊得身边陪睡的花木兰花容失色。
    老单于怕公主日子久了情极伤身,就想将她下嫁朝中大臣木托托之子伯颜。
    这伯颜也算是外表整齐,少年风流。可是无论卫律等人红口白牙如何劝说,可惜纳兰公主死活连一面也不肯见。老单于还是将公主与伯颜的婚事定了下来,并择好了婚期。
    单于去看望公主,见其依旧日上三竿装束慵懒,觉太不象话,女儿家不自重,心中不免动火,就训斥了公主几句,并命人把已备好给公主的凤冠霞帔,锦袖花裙,鸾带绣履,玉环腰饰,翠钿金钏,瑶簪宝珥等婚嫁衣饰送到公主闺阁。
    公主一见衣物珠饰,更不胜伤情,直哭得天昏地暗几欲昏厥过去。老单于见公主如此模样,心里也酸楚一番,叹息了半天,只好又令人将那些衣物饰品抬了回去,嘱花木兰细心看顾公主。
    那伯颜蓝桥春梦也就此作罢。
    那卫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商于单于。单于对公主之事已是束手无策,闻卫律之言无可置否,任其便宜行事。
    一天,卫律相府来人着请花木兰去相府一趟。原来,卫律三夫人曾与公主结成金兰姐妹,见公主为情久困,伤及玉体,特给她做了人参汤和银耳莲羹粥,着花木兰端与公主补养身子。
    花木兰离开公主绣阁,刚走到离相府不远的地方,忽然听身后有急急地马蹄得得之声,一看,见有两军卒模样的人骑马已到了面前,见到花木兰便跳下马,做个揖问道:“姐姐请问,卫老丞相府在什么地方?我们是从北海来的信使,有重要信件交与丞相。”
    花木兰看二人各执绺牵马,马背上驮着长搭裢,搭裢中看上去鼓鼓馕馕地,象是若干信件,知确是信使。闻二人是从北海而来,不觉心一动,问道:“二位军哥说是从那北海而来,可知北海岛上有个汉朝使臣苏武在那儿牧羊之事吗?”二人同声道:“闻那汉臣在北海牧羊一年余,吃雪睡草,天被地炕,宁死不事我朝,此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过,真是可惜”二信使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花木兰道:“二位军哥可惜什么?难道有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二士兵望了望四周,低声道:“说也无妨,只不过不要给汉人知道才好。闻去冬夜晚,那汉使酒后在水边逍遥乘凉,不想风雪骤起,刮破海冰,掀翻海底,竟将那汉使卷入冰水中不见了影子。后来,派人寻了几天,无所获,只找着一只鞋子。这里有那监视汉使的士兵呈给卫丞相的信件。”
    两信使一边说,一边指着马背上的搭裢。
    花木兰听两人言之凿凿,心里一惊,指着不远处的卫律府说道:“那门前有一对石狮子,红漆铁门上有双头兽环的即是。”话毕,也顾不得去拿什么人参汤莲羹粥什么的,急忙抽身回到公主闺房,将两信使所语转告公主。
    纳兰公主听完花木兰之述,脸色忽然变得非常苍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石凳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墙外那棵老槐树。花木兰看公主神情怪异,连忙叫了她几声,纳兰公主才回过神来,她对花木兰凄然一笑道:“如此也好,妾心思已了,再没有什么牵挂的了。”
    花木兰觉公主言语异常,真怕出什么乱子,硬扯公主到郊外游玩,以宽释她心中烦愁忧伤。起时公主不肯,后来还是答应了。
    一天,近黄昏之时,纳兰公主忽然打扮得珠冠翠翘,花香玉映,与花木兰道:“平日里咱们姐妹二人赏玩山水无数,却从未见黄昏的景致是什么样子的,今天须仔细看一看,莫教夕景付流水。”
    公主主动提出要出去看晚夕景色,花木兰什分高兴,便陪她来到一个青草萋萋的小山坡上,坐在柔软的小草间。小草间杂生着许许多多稚嫩的野花,晚风轻带,幽香四飘。
    纳兰公主摘了一朵,触鼻闻了闻,又想了想,便自己轻轻插在头上。花木兰道:“公主今天真漂亮,侍妾可真妒嫉死了!”
    公主笑笑不语。她抬起头,忽然看到辽阔旷野的尽头,那近晚的太阳不再拥有耀眼的光芒,变得无比的娇艳与美丽。那橘红色的光芒宛如万丈利剑刺破了周边遮挡的云翳,染红了远处一堆堆飘浮着的,奇形怪姿的散云朵。于是,天空里就有了千姿百态的绚丽图案,似一幅绝美的水彩画:羊跪,鹿起,眼观千鸟齐飞;龙吟,虎啸,耳闻鼓角声声催。又有彩云微风拂动下,蜿蜒迤逦似断还连,恰如千丈彩绸舒展,更似灵动飘逸的神女长袖,晚辉相映,意境优美中又略带几分凄美凉艳。
    公主心想,那儿不是传说中的天国吧,天国里的一切多美呢!没有仇恨,没有忧伤,她觉得自己那洁净而美丽的心絮云般飘浮起来,化成一颗无比的夜明珠,在天空中永不息灭,熠熠闪光。这样想着,纳兰公主不觉微笑起来,俊美的脸上不知不觉落下几滴清凉的泪水。
    看完夕阳,公主与花木兰又来到了不远处的梅花阁。
    光阴掂指间,离北海泪别苏武,不觉一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眼前又是一个百花烂漫的春天。
    晚夕辉照,看那绿竹依旧摇曳簌簌,那小水潭里的水依然幽深清澈,宛然旧日时光。只是物故人已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空使人枉断相思肠。公主手扶疏竹不胜伤悲,流恋了许久,不见有回返之意。
    花木兰见天色已晚凉意袭人,便催促了几次,公主只是不答应。
    忽然,她指着远处路径深处喊道:“花木兰你看!那可不是苏将军回来了!”花木兰抬头望去,见晚景模糊,影像绰绰,哪儿有人来,更不见什么苏将军!纳兰公主趁花木兰不注意,急步走到水潭边,赴身跳入水中
    等到花木兰喊人来救,纳兰公主已是香消玉碎,永远告别了这个令她伤心的世界,去那遥远而美丽的天国了!
    那卫律本想假托苏武之死,作釜底抽身之计,以断绝公主恋念,却不意其如此贞烈,竟赴水殉情而亡,觉己罪不轻,便向单于谢罪辞职。单于伤心公主之死,怒他多事弄巧成拙,反害了公主性命,准奏,令其休假山林闭门思过。
    这老丞相只好卷起铺盖回到老家溪边钓鱼去了。
    纳兰公主死后,匈奴单于就将梅花阁里的池潭填平,堵塞了溪水,并将公主安葬于那翠竹的旁边,且在一侧栽上了几棵樱花、芙蓉等树,及许多名贵花色,以示公主生时貌美如花,死后与花长相伴不寂寞之意。
    九
    人生易老,光阴常逝。不知不觉中,纳兰公主已走了十几个春夏秋冬。
    此间,老单于已死,为争王位,匈奴贵族内争不断,萧墙之祸纷纭。老单于庶子呼韩邪继大统,感身单力薄,就意欲汉朝修好。
    恰此时其阏氏新亡,就派番使去汉朝要求与大汉通婚姻。
    再说汉朝与匈奴和亲惯例,外嫁女子一般要挑选皇室公主或宗室郡主与那匈奴王。此位汉皇帝舍不得公主远嫁他乡,就决意选一个未幸宫女取而代之。
    那些尚未被幸的宫女听说要远嫁几千里外荒凉的地方,都装痴作傻千推万阻,唯恐被选中。只有一个名叫王嫱昭君的宫女,貌仪俊美而有远见,表示愿意去匈奴地方,汉帝旨准。
    王昭君便与匈奴使臣一起去见汉皇。
    汉皇一见昭君美貌绝伦,举止娴雅而得体,惊为天女下凡,颇有懊悔之心。但巍巍大帝一言既出,不好自食其言,便令人找来画工所画宫女肖像,见王昭君画像远不及其人貌态俊丽,着人一查,原来是一个叫毛延寿的画师捣的鬼。那毛氏每给宫女画像时都要索取小费,甚至宫女的衣物金玉首饰也敢索要。顺其意,才肯画的好一点儿,否则,乱涂胡抹一气。
    王昭君不肯奉承银两,也无玉簪翠钿相赠,毛延寿就将她的相貌描做东施模样。
    事情既白,汉帝又妒又恨,立刻命将毛延寿腰斩于市。
    再说王昭君奉圣旨出嫁匈奴,一路行程到达匈奴都城,与呼韩邪单于相见。单于见王昭君不但态貌聘婷,而且性贤惠敏,行处纤纤绝尘,顿时心花怒放,大宴群臣三日,又颁旨恩赦天下犯人,一时称誉四起。
    那王昭君做了单于阏氏,与之情熟,就把汉皇欲让其放归汉使苏武之意告诉了他。
    呼韩邪一听,暗吃了一惊,就骗王昭君说,苏武等人早已死掉了。
    王昭君已闻知苏武还活着,一直流放在北海牧羊,就心生一计,对单于说,汉天子在上林苑巡猎,忽见一只大雁飞过来,天子正要射,大雁却落到了身边一棵树上,并朝其鸣叫不已。汉天子见大雁有些奇异,就没射它,仔细一看,才发现它的腿上绑有一束帛书一样的东西。命人取来,果是帛书一封。汉天子打开细一览,知是出使匈奴多年未归的使者苏武所寄。帛书中略叙其出使匈奴及滞留在北海牧羊之事由,其思乡之情寓于字里行间,令天子十分感动,便亲写了回书,对其赤胆忠心予以嘉许,并答应设法救他回汉。然后,把回书绑在大雁腿上,让其再飞归北海。想那苏武也早已接到了汉天子的帛书。
    匈奴单于一听,踌躇一番,也觉此事做得太绝,就惭愧地向王昭君谢罪。于是急令使者去北海召苏武回朝,允他择日返回汉朝。
    苏武在北海接到单于旨意,便与相随士兵星夜兼程,急马飞驰而走。
    回到匈奴都城,苏武见到了单于和王昭君。知匈奴和大汉已修好,心中感慨颇多。又得知汉武大帝已仙逝升天,不觉悲恸长号不能自禁。
    王昭君还告诉他,在他出使匈奴不久,其妻子便生下了一个儿子,至今已近弱冠之年,已袭承父职。因文武双全,新近被汉皇擢升为骑都尉。他的父母早亡,是妻子独自一人养育了儿子,因辛勤劳作,耕织不辍,又日夜思念丈夫为七情所伤,至今已是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闻知父母俱亡,妻子痴心不改一等自己十几年,苏武又是一番感慨涕泣。要知道这风雨相随的岁月里,那日日夜夜心中难言的孤独寂寞,那无尽的绵绵相思之情,更多的是生活的艰难都落在妻子柔弱的双肩上,个中滋味唯有自知。而自己在那遥远的北海,也只有梦里与妻子相逢,斥诉相思之苦,喁喁依偎之乐。欣慰的是,妻子为自己生了一个儿子,苏氏已有血脉相承。
    忆当年,一梦如是而幻化成真,真不可思议,可谓奇哉!
    苏武言语间不免问及纳兰公主之事,呼韩邪单于便眼中含泪叹息不已。
    这呼韩邪单于乃纳兰公主同父异母长兄,他非常敬重公主容貌和才学,以为匈奴女子才貌无出其右者。
    单于已将公主之事祥告了王昭君。王昭君见单于悲伤,就代之诉说了公主从北海回来后发生的一切事情,这令苏武伤感不已。
    第二天,苏武独自来到那依稀记得模样的梅花阁,举目而望,虽依旧草长莺飞,景致却非昔日时。
    那曾是一汪幽凉沁人的小潭,早已化成平地,被凌乱的荒草荆棘所掩盖。亭阁里的雕梁画栋曲栏丽榭也是面目全非,满目萧然。甬道石阶唯见细草侵径,处处苔痕水印,无数鸟粪蛇迹。曾是疏竹摇影,公主和花木兰悄悄低语的地方,已给几树樱花和芙蓉花所遮盖,那樱花和芙蓉花正红蕾怒放,朵朵宛如彩云剪却,芳香袭人。樱花树下有一周边用洁白玉石围砌起来的坟茔,其上杂草繁茂,野花细碎。一对小蝴蝶在花草间飞来飞去,追逐嬉戏,然后,翩然落在坟前的石碑上。
    急步走过去细看碑文,见有的字迹已给尘土石苔所遮蔽,便小心将其垢尘擦净,见字云:大匈奴国公主纳兰明慧之墓年月日钦此
    苏武知是纳兰公主长眠之地,手抚碑身,觉石凉如冰而又腻滑似脂,不觉勾起埋藏心底那久远的无尽情思。
    北海相辞,不意竟成永别,异国知己,却做人鬼殊途。三五月色常圆,孤雁带影一双飞。公主豪门淑女,从未经风霜雨露,九泉之下,该是多么凄凉寂寞与悲苦无依呢!想此,寸肠欲断伏碑而泣。
    忽觉凉风拂面,依稀看见一个女子在樱花树后隐约飘动,遮遮掩掩,环佩鸣动有声。
    “公主!”苏武失声喊道,急忙上前欲扯那女子的衣襟。见她回眸嫣然一笑,长袖轻拂,即可絮飘云散。
    “纳兰公主等等苏武”苏武凄然喊一声,昏倒在地,良久方醒。寻遍了亭阁内花草树木间的每一个角落,并不见公主的影子,便坐在公主墓前呆呆发愣。
    苏武痴想一阵悲伤一阵,无奈何,只好摆上果酥祭品,点燃冥纸与香烛,合掌当胸,心里默默长祝:安息吧,公主!今生无缘话窗烛,来生有缘再相会。在天比翼双双飞,在地连理共枝柯。此地一别,今世不复见矣!
    纸烛香烟袅袅而起,微风拂动,弥漫如雾。
    忽然,一阵急风旋转而至公主墓前,纸灰飞扬,寒气侵人,风动草木,萧然作响。
    苏武知公主泉下有灵,前来与自己相别,不觉热泪纵横。
    拜祭完毕纳兰公主之墓,苏武心意已了,便告辞单于起程回汉。
    那王昭君与若干士兵送了一程又一程。
    看天色已晚,苏武对王昭君道:“天晚风凉,娘娘请回,苏武就此告别,望娘娘保重!”
    王昭君见苏武辞意已定,便摒退左右,对苏武道:“既然苏将军执意不让昭君远送,昭君只好就此罢了。不过,昭君还有未明心迹,希望将军转告汉皇。”
    苏武道:“娘娘请讲。”
    王昭君叹息了一声,眼含泪水说道:“昭君知此与将军一别,怕再无相见之期,此时不言,更待何时?想昭君幼年不幸,失却双亲,寄居伯父之家,备受冷暖。及至长成,逢汉皇选妃,于是遂入宫中。可怜豪门深似海,恍惚韶华如流水。日里恰似笼内金丝鸟,唯有诗赋伴寂寞。夜阑冷月照床,对影成双,好不枕冷衾凉。不见彩凤落桐梧,但闻隔壁女妃低语笑,玉佩叮铛迎汉皇。后来,才知道是那画工毛延寿将昭君画成嫫母之貌,汉皇嗤而远之,使昭君珠藏椟盒,玉沉深潭”
    苏武鄂然道:“娘娘原来身经如此苦处”
    王昭君道:“昭君自幼也曾习诗书,通礼仪,心内颇有男儿志向。昭君有一中表兄弟,曾与昭君指腹为婚。还未及加冠,便被征招入伍与匈奴作战,不久,即战死沙场。舅父舅母悲伤过度,也相继而亡。昭君见此心痛不已,自恨身非男儿,空怀凌云志,不能驰马边疆。至今,那匈奴人欲与汉朝通婚姻,息武修商,从此不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年轻夫妻不再有生离死别之痛。思至此,昭君毅然从汉皇之命远嫁匈奴。昭君自觉无愧于汉室天下,也无愧于九泉之下父母亡灵了!”
    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