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奶奶在西庄包了一片地,种了满园的秋黄瓜。
黄瓜刚开花的时候,满架子都是黄黄嫩嫩皱皱巴巴的小花儿,在绿叶映衬的秋凉里抖着,怪可怜的,也怪好看的。我就记得在东邻有我的宁宁姐姐,她是邻家美丽的女孩子,一副娇娇弱弱的样子。我后来一想到宁宁姐姐就容易联想起奶奶给我讲的婴宁的故事,我跟小叔叔总是跟在她身后一起喊她“婴宁,婴宁,笑个不停!”仿佛她名字里有个宁,便就是婴宁了似的。宁宁比我大两岁,很喜欢跟我们一道听奶奶讲故事,也很喜欢戴花儿。我小叔叔就总选着黄瓜花的谎花儿给她戴一头,我就觉得宁宁姐姐真好看,就吵着要小叔叔给我也戴一头。小叔叔总是捧一捧花儿朝着我一撒就算完事,于是黄花落满了头。
秋天到了的时候我喜欢跟我小叔叔到菜地里玩,我们躲在菜地里看聊斋的小画书儿,身边野生着一片又一片的“灯笼儿”正值秋凉就都熟紫滚圆,指肚大小,摘一个,放进嘴里尝尝,甜甜的,市场上也有的卖,一堆一堆的,还起了个洋名儿,叫什么“花姑娘儿”小叔叔比我大五岁,所以特别没有长辈的样儿,很喜欢跟我一样趴到地上看蛐蛐打架,要不就看蚯蚓翻土,有一种土,拧七拧八的样子,跟缩到最小的假山似的,我们管它叫做“蚯蚓屎”我喜欢玩这个土,小叔叔也喜欢,并跟我一起做恶作剧,一起把奇形怪状的“蚯蚓屎”捏成了细土,撒在小伙伴的脖子里,痒痒的,凉凉的,有一次就把宁宁姐姐逗哭了,找着她妈妈给我奶奶那里告状,我们就藏起来,一上午躲到黄瓜地里不敢出来,奶奶喊我们也不应,那一年我八岁。
后来宁宁姐姐还是跟我们一道玩儿,虽然老是嘟着嘴,有时候还拣小坷拉扔我小叔叔,可是每当我小叔叔不跟她一样还特别从小河沟里围了沙子捉小鱼给她的时候她就往往很喜欢,用一个塑料瓶儿盛着,看着几尾细线头儿大的小小鱼儿游还高兴地大声嚷嚷“娘,娘,这是秋儿给逮的小鱼!”她娘就笑了,说“你看几尾鱼就让你高兴成这样”我奶奶那里听见了,就笑着说“你看闺女这么高兴,那赶长成了就给俺秋儿做媳妇儿吧。”小叔叔居然听了这话很害臊,宁宁姐姐还小,但也约略知道媳妇儿这话要不得,于是就吵着说“俺不给秋子做媳妇儿,俺不给秋子做媳妇儿”我小叔叔听了这话就气愤愤起来,于是隔着堰垄大喊“谁还愿意要你来,谁还愿意要你来!”
后来宁宁是委屈地哭,小叔叔放了学但只拉着我出去玩,她只在她家门前看着,一脸羡慕。于是宁宁背地就悄悄跟我说“萧萧,你跟你小叔叔说,其实俺是愿意给他做媳妇儿的”小叔叔听到我说了这消息,这才从此原谅了她。
宁宁读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他在外面工作的父亲把他们全家都转了出去,搬家去济南,宁宁就去济南读书了。我小叔叔那时候因为耳朵总是疼在住院观察,所以没有去送,是宁宁把自己一套新的聊斋志异小画册拿给我叫我代送给我小叔叔,还奖给我一支红篮铅笔。那时候没有电话,宁宁走了就再没有消息。那时候我小叔叔是读高一吧,他拿着宁宁的小画册很郑重地跟我保证,萧萧,你看叔叔好了耳朵就一定考出去也到济南去读书。
可是后来,小叔叔的耳朵失聪了。
小叔叔没法听课,高中也没有念成,因为贫穷,根本用不起价格昂贵的助听器。我经常看着奶奶背着人掉眼泪,经常说,我就这一个儿呀,他以后可怎么过?后来才知道,我奶奶,本是我爷爷后来娶来的奶奶,那时候我爸爸还在少年,也知道不高兴爷爷的婚事。因此我们一家除了我是不大肯跟爷爷一家走动的,可是我那时侯还小,根本不懂这些事。
我渐渐长大,而小叔叔也逐渐到了该议婚的年龄,你可以想见,一个聋子,父母年纪又大,还是种菜园子的,家境不好,该是多么难找媳妇。而我骄傲的小叔叔,他是断断不肯随便讲究的,他模样清俊,眼光忧郁,他把自己埋在书的海洋里,独自读很多书,他从少年起就保存着一整套的聊斋志异的小画书,只有我知道,他是为什么。在没有听觉的世界里,我是小叔叔唯一的知音,他只肯跟我笔谈,而我不在家的时候,他就自个沉默无闻。我知道,小叔叔唯一的幻想,他是多么希望能找回童年的伙伴,宁宁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曾经多么完美的女性形象。
春天,在杏花开起来的时候,小叔叔就接替了奶奶种黄瓜。
小叔叔因为有文化,看很多关于黄瓜种植的书籍,所以就特别有科学经验,他种的黄瓜个大,匀亭,肉嫩,味质鲜甜,咬一口,崩脆崩脆。所以,这些年小叔就渐渐有了些名气,都知道东村里西庄上李聋子的黄瓜栽得好。“李聋子”于是成了我小叔的代号,可是,每见我小叔买了新书的时候,他总是在扉页上工整认真的写下自己的大名“李子秋”
有一天,有一封署着李子秋大名的信件落在小叔的手里了,很娟秀的笔迹,信的邮戳是北京。小叔看了信很激动,把信宝贝似的夹在书里,然后写回信,我看看信封,是宁宁的信,小叔很激动地告诉我宁宁在北京上农业大学了呢,问我现在怎么样还把电话号码给我了,让我给她电话呢,哎约,这么多年了,宁宁还记得我。我说你怎么回信呢?告诉她说你耳朵坏了?小叔叔说自然要告诉她,人家已经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在信里都说来着。小叔说这话的神态居然很平静,仿佛往事随着岁月的流失就不复存在。但自那以后,小叔跟宁宁的通信便频繁了起来,我问你都写什么呢,他就回答说谈谈黄瓜的种植呗。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可是小叔的精神状态就渐渐高昂,那种潇洒不羁的神态又回来了。
有这么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奶奶正忙着熬姜汤,脸上紧张的什么似的,一问才知道小叔叔从黄瓜地的机井里救上个媳妇来了。我到里屋一看,她还昏迷不醒着,人很秀气,十八九岁的样子,看模样比我也大不到哪里去。后来她醒了就总是哭,说一口云南话,听不大懂,连比画带写字的才弄明白,她是云南姑娘,因为家里穷,让人家买来做老婆的。因为男人有四十多岁了,所以姑娘不愿意就跑出来寻死,从哪个村跑出来的自己也不知道。让我奶奶救救她。我们都掉泪了,为姑娘的命运不平。小叔就报了案,办案人员就出来审理,可是那家人家也是有姑娘的父亲签字的,姑娘家本是因为家里穷才卖了姑娘。所以那家人家即使答应不要人,但得还钱啊,又不是人贩子拐了来,一句话,要钱。于是小叔先典出钱去,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小叔也是先拼凑起来,打算有机会就送姑娘回。那姑娘跪在地上喊小叔叔是恩人,又说回去也没地方放她了,就替人做活还这个钱吧,于是处理完了事情,姑娘就在我们家暂时住着,替奶奶做饭,也替小叔整饬菜园。
说真的,我们全家都盼着姑娘能跟小叔好上。可是小叔一跟姑娘在一起就跟本来不是个男人似的对姑娘一点都没感觉。奶奶盼了一阵,眼看无望,遂叹了口气,找个地让姑娘搬出去了。
村头有一棵年岁很久的老杏树,姑娘喜欢没事了就在那下面的大石头上绣鞋样。她告诉我们大家从这里望出去,是她家乡的方向。
姑娘叫绣。
绣认识字,并且绣的好鞋样子,一双手巧的不得了。绣暗地绣了好多鞋样儿,都拿出来给我看过,有并蒂荷花的,有戏水鸳鸯的,有菩萨送子的,还有梅花的,松石的,各种各样的五彩线绕在一堆让人眼花缭乱,可就是不见她穿过,也难怪,这样的艺术珍品怎么舍得穿呢?绣每每绣完了一双就不声响地暗自放过,不爱说话儿,闷闷的跟小叔一个样。
我并不了解绣,但她细眉大眼的俊秀样儿的确叫人怜惜,即使我是一个女孩子都那么心疼样似的喜欢绣,怎么小叔这根木头就没有个知觉呢?绣跟我们的语言渐渐能通的时候,她就给我讲她们那里的人情风俗,我也给她讲我跟小叔叔以及宁宁幼年的故事。寒来暑往,小叔叔的一篇关于黄瓜栽培心得的论文居然被宁宁拿去给他投在北京一家农业杂志上并且发表了,并从此不断的有文章见了报纸刊物,又到黄瓜花儿开的时候,我放了学,去到小叔地里帮忙,远远看见绣正跟一个女孩说话儿,那女孩很时髦的样子,涂着唇彩,拉的绷直的头发,她身后还站着个很挺拔的男人。我走过去一瞧,不禁惊讶地大喊起来“宁宁!”
“萧萧你长这么大了”宁宁高兴地扯起我的胳膊转过头去“军,这是萧萧”她对那个男人说。“我小叔呢?”我问绣绣“呶!”绣绣指指地里,小叔正猫腰在地里给黄瓜央扎绳,看见我一边喊我萧萧给客人倒水我还有几棵就来。
宁宁是跟杂志社的男朋友一起来想为小叔开个农业种植的专栏的,有优厚的报酬,小叔也很欣喜说宁宁你看一切都幸亏了你,要不然我一个残疾人能有什么出息,宁宁便捂住小叔的嘴说咱们谁跟谁呢,一块儿长大的还这样见外。
我看见这时候绣绣眼睛里噙了泪,假装着去拿暖瓶掩饰过了。暗地里拿衣袖一擦,一会就出去了。
宁宁说这次回来,一是想看看老家,二一个呢就是想帮衬着小叔把农业种植搞大,因为宁宁的男朋友就是北京某杂志社的记者兼编辑,在宣传方面可以有一个很得力的助手,同时,她是农业大学毕业的就当有一个实践种植的机会。小叔叔答应了。送走宁宁的时候,我看见绣绣好象塞了什么东西在小叔的枕下,当时也没在意,后来我整理小叔叔的床铺,却从枕下掉出一本小画册,是阿绣!我忽然一楞,蓦的明白了绣绣的心思。于是又原样给小叔放到枕下,暗暗骂他是块木头。从那以后,小叔叔又开始整弄了几十亩菜园,有大棚瓜菜,有新品种的小西红柿,雇佣了十几个人,绣绣就成了“领导”
小叔的菜园在两年间就颇具规模,小叔也成了名闻遐迩的青年农民企业家,但是小叔忙忙碌碌,从不张扬,保持着他自己的本色。
绣绣仍然不爱讲话,只是默默地做活,宁宁只要放了假就经常回来,跟小叔叔帮衬,小叔叔望着宁宁的时候,就眼睛发亮,宁宁看他那傻样总是很羞涩的一笑,捶他一拳,小叔叔也很羞涩起来,便借口看见个什么似的弯腰拾掇起田地来。假装摘个叶子什么的很不应景,宁宁就大笑起来,在宁宁的笑声里,我看见绣绣明显地憔悴了下去。
绣绣有让全家人另眼相看的时候。
那是小叔叔第一次应约出书的时候,瓜菜的图样有时候照片难以收集,何况在书页里面都是应心手绘的图样,小叔画不来,于是整日愁心,但小叔的头疼却在绣绣那儿应韧而解,所有的图样都是绣绣绘制,并且惟妙惟肖,于是小叔笑逐言开。其实绣绣是他的得力助手,所有小叔的经验心得绣绣也都了若指掌,可是小叔似乎并不觉得。
小叔的病是在宁宁结婚时得的,宁宁告诉小叔要结婚的时候小叔就谁都不理一心扑在田地里,宁宁结婚的时候他终于累病了,躺在床上只是看天花板,那一病来的势重,正在地里做着活,忽然头一歪脚一软就人事不明了。绣绣大喊一声就跑过去从地上把小叔抱在怀里,看见小叔口吐白沫,眼皮上翻。吓的当时就叫着车把他送往市里的医院,整整陪了小叔叔三天两宿小叔叔才还魂过来,而绣绣已是晕晕忽忽了。小叔是什么病,大人们都不说,可是小叔回来足足有两个月的光景不能做活,其实大家都知道他那是心病,才折磨的他这样,小叔这样内向而要强的一个人,什么事都闷在肚里,他可能有一段时间不再存有幻想,但稍有成绩的时候也可能又悄悄地幻想过,他积极的做活,为的是弥补自己的不足,让自己渐渐有实力,可是也许当他悄悄构织的梦破灭的时候,小叔就经不住这个打击一下消沉颓废了起来。
在这期间,绣绣对小叔无微不至的关怀着,她包揽了地里一切的农活,指挥有方,田里整日欣欣向荣,绣绣却瘦的眼睛愈发的黑大,好象整张脸上就两只眼睛似的。
有一天,绣绣不见了。
绣绣在两年间,攒齐了三千块钱,还了小叔。她把钱和二十多双鞋垫给小叔压在枕下,给小叔掖了掖被角,然后就走了,小叔眼看着她走出去,还不知道她放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小叔叔心里想的是什么,他总在夕阳里的菜园中独自一人歇在他园里的小棚里摩挲着那一双双的鞋垫。我也不明白小叔叔这些年已经适应了身边有绣绣这么一个人,蓦然失去了,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只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小叔仍然孑然一身。可是每每到黄瓜花儿开花的时候,小叔就总是站在村头那棵老杏树下面,一直看着大路,好象在等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