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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闷老闷,顾名思义,闷者,密闭不透也;老子篇有“俗人察察,我独闷闷。”这是闲话,搁过不提。本篇小说要讲的老闷姓郝,名爱民。读者诸君纳闷了:郝爱民不是讲相声,挺有名的那个吗,怎么变老闷了?错了,中国同名同姓者多的数不过来。我这里要讲的,是我们厂的老闷老郝师傅,跟讲相声的那个,简直是大拇指比粗腿——差一大截。这也是闲话,打住。
    老闷的长相很困难。长长而又瘦削的刀条脸,象时钟二点四十六分的眉毛下面,是一双一边大一边小的剜人的三角眼,三角眼下面是鹰钩鼻,鹰钩鼻下面的那副大刨牙实在惨不忍睹。
    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三年的一个初春夜晚,在古城庐州石狮巷的一个小院子里,突然传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哇!——”的大哭,哭声既响亮又尖利,划破了夜的宁静,使守在产房外的每个人,尤其刚当上爸爸的那个男人,听得眉开眼笑,心花怒放。紧接着,产房门开了,接生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走到那个刚当上爸爸的男人面前,泣不成声地宣告:“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可是,大人却”
    这个男孩子就是今天的郝爱民。他父亲是某公司的出纳会计,一把算盘打得噼呖叭啦响,是出了名的“铁算盘”但为人却迂腐耿介,满脑子“子曰君子不利器”“圣人不利己,忧济在元元(元元:百姓)。”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偏偏却痴心不改。跟老婆结婚廿载,好不容易才使她终于开了怀,不料她却在给他生下一个儿子后,就一命呜呼。据说当时就有人劝他,说这孩子是黑虎星转世,不但克母,还会克父,还是趁早将其溺毙,以求逢凶化吉。他中年得子,视若珍宝,自然不听谗言,心肝宝贝地精心调教孩子。当刚满三岁的儿子,就会跟着他念:”子曰诗云”等等的时候,把他乐得笑逐颜开,逢人便说造化造化,犬子可教犬子可教矣。就这样又过了三年,厄运再次光顾了他,一顶右派的帽子,压得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临终时,他把自己的弟妹喊到床前,老泪纵横地请求他们千万照看好他的儿子,务必让他的这条血脉朝未来延伸。弟妹们不忍心让大哥带着牵挂去奔黄泉路,于是便违心地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然而等大哥的丧事料理完毕,他们就让六岁的孩子从此听凭命运摆布了。想想看,才六年功夫,就把父母的命都克殁了,今后还不知会有谁跟着遭殃哩!瞧他那副凶刹坯似的鬼相样子,让人见了汗毛直竖,没找根绳子一把勒死他,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这样,郝爱民一生的悲剧命运,就此正式揭开了序幕。不过令人感到诧异的是,象他这种经历的人,怎么没有象小说电影中千篇一律地表现的那样,不是做贼就是当强盗?并且,根据他的档案履历表上反映,十七岁那年,他主动报名到省内最贫困的淮北农村去插队落户,而当时有关部门已经给他安排了工作,他却执意要下去。据说当时街道办事处的一位阿姨,曾经对他充满了同情之心,私下里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你本来就已经是个苦孩子了,何必还要再去受那份罪?听阿姨的话,好好呆在城里,啊?”他仰脖望望蓝天,回答了一个不字,就打点行装走了。没有谁知道他要去农村的动机是什么,如同不知道后来他又为什么要连着三次去报名应征参军一样。
    据说那三次应征参军的经历,对郝爱民是个不小的打击。第一次人家嫌他个头矮了,第二次还是嫌他个头矮,直到第三次,也就是整整过了三年之后,他再去应征,这次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体检、政审关都已经通过了,后来不知怎么了,那带兵的军官突然皱起眉头,问身旁的公社人武部长:“你看刚才出去的那家伙象谁?”人武部长抓耳挠腮想了半天,仍然不知所云:“象谁呢,象栾平?一撮毛?许大马棒”那军官摇摇头,说:“如果不是有那副大刨牙,你说,他象不象摔死在温都尔汗的林秃子?”人武部长一听连说对对,象,象极了!于是那军官便不假思索地将郝爱民的名字一笔勾掉了。
    这事很快被当作一则笑话传开了,只有他还蒙在鼓里,心里乐滋滋地翘首盼望着那个辉煌时刻的到来,即使当他亲眼目睹那些披红戴花的人,被暄天的锣鼓声送走之后,他还认为这一切不是真的,至少是搞错了,否则不会没有他。直至听到人们人前背后议论那个军官所讲的那番话,他才如梦初醒,心痛得欲哭无泪,只能默默地接受这种残酷的事实。
    人们普遍认为,郝爱民能在七五年被招工回城,完全是命运扔错了骰子。情况的确如此,当十个下放知青同时面对一张招工表时,他们最后采取了抓阄儿的办法,结果却让郝爱民意外地获得了幸运女神的青睐。
    就这样,他又回到了古城石狮巷的小院,打开了那间整整锁了五年时间的门,虽然里面结满了蜘蛛网,灰尘扑面,霉味刺鼻,象一个黑暗古堡,但他却第一次对它产生了某种依恋。他那来到人间最初六年的童年生活的回忆,这时候对他就显得格外温馨和甜蜜。于是他立刻动手清扫房间,把垃圾全部清除掉,买来一捆白纸,从墙壁到天花板,全都糊上一层,使房间顿时变成一片白色。多年之后,当市城建局开来的几十辆推土机,隆隆轰响着将整个石狮巷一带都碾成平地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片白色。紧接着,他又对几件旧家俱进行了一番改革调整,虽然实际上只不过是对一些榫头部位作了些加固而已。
    现在,新居整顿好了,他坐下来,带着欣赏和陶醉的心情,静静地、久久地望着由自己一手创造的这个杰作,脑海里充满了无限遐想。多年之后,当凄厉尖叫的警车,将他押往市公安局收容所的时候,他才突然用一种宿命观点,对自己作了一次彻底的否定。但对于那片白色的怀念,却胜过一切,这是他始终没有割舍的。
    郝爱民所在的工作单位,就是我们庐州化工厂。据老职工们反映,郝爱民在我们厂的最初几年,并不是现在这副德行。那时他虽然话也不多,但人挺精神,干起工作来,一个顶仨,现在的“劳模”跟他比,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据说当年推选“活学活用”先进分子,参加市里组织的先进事迹报告会时,大家一致推选了他,至于后来为什么没让他去,原因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为此还很有些人替他在厂领导面前鸣过不平,责问他们“怎么能够这样挫伤一个革命同志的积极心?”然而郝爱民自已却很平静,似乎这一切已经使他获得了报偿,于是他仍然一如既往地埋头于工作之中。
    我们厂地处市郊,那些年交通条件还很差,不象现在职工上下班都有专车接送,所以除了住厂集体宿舍,想要回家的人,只有靠步行。郝爱民的个性与他那可想而知的卑怯心理,决定了他不可能“和广大群众打成一片”再说他在淮北农村呆的五年中,每次一抬腿就是十里八里的,早走惯了,因此只有他每天都是风雨无阻地坚持步行上下班。
    那天他下了小夜班,跟往常一样,他照例在澡堂洗过澡,接着去食堂,用厂里统一印发的夜餐券,领取自己的那份夜餐,然后边吃边离开厂,抄近路向市区进发。那是一个春夏之交的夜晚,空气清新芬芳,令人心旷神怡。郝爱民脚下生风,一路小跑,很快便穿过铁路,再过两条田埂,就可以跨上城区马路了。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凄厉惨叫,他心里顿时一惊,暗说不好,肯定有歹人在作恶,确切点说,在欺辱这个发出惨叫声的女人。他不由分说,便立刻朝出事地点急奔前去,果然隐约看见前面油菜田里,正有黑糊糊的一团在滚动。到这时,他再也沉不住气,大喝一声:“畜牲!”就冲了上去。谁知那强徒显然已完事,蓦地听到断喝,先是一楞,继而立刻夺路逃命。郝爱民哪里肯就此放过,拼尽全力向前追赶,终因天黑路不熟,最后懊丧地望着歹徒消失在夜幕中。他站着懊恼良久,想到那受害女子还独自躺在油菜田里,他便立刻又返身向那女子走去。到近前,发现那里已经站了许多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
    “她怎么样了?”他问身旁的人。
    那人盯着郝爱民看了半天“你说什么?”
    “我说,这个她现在怎么样了?”他说。
    “大家都说应该去附近派出所报案,”那人说,接着又盯着郝爱民看了半天“你去吗?”
    郝爱民想了想,说:“既然已经有这么多人去,我就不去了。”
    他还在为自己刚才白白让那歹陡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走而懊恼不已。
    “你应该去,”那人说“这样起码多一个证人。”
    “不——,”
    “你说不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想回家了。”他说,接着便转身就走。
    “你往哪里跑?坏蛋!”那人突然大叫起来“快!这个坏蛋想跑,快来帮忙抓住他!”
    郝爱民就这样被当作嫌疑犯,让一帮不明真相的群众扭送到了附近的派出所。他原以为,到了派出所,把事情经过一说,自己就可以脱身了。谁知道一到派出所,事情反而变得更加复杂和糟糕。那受害女子那时已经苏醒过来,她说她当时是被暴徒突然从后面一把抱住,然后对她行暴的,由于事情来得太突然,加上天黑,她所看到的是一张被黑布蒙住的脸,当她好不容易挣扎着发出几声呼叫后,头部就立刻被猛击了一拳,给打昏了过去,后来的事,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于是,派出所的警员就把郝爱民带到她面前,让她仔细回顾和辨认一下,罪犯的身材特征是否与这个人相象?她望了望郝爱民,立刻便露出一副惊骇神情,浑身颤抖着回答说:“跟这个人,好象差不多”
    郝爱民听了惊愕得差点昏厥,他那象时钟二点四十六分的眉毛耸动了半天,最后才从牙缝中迸出七个字:“你怎么血口喷人?”
    然而他最终还是被押上了送往收容所的警车。当后来事实真相终于弄清楚,也就是受害者的医检报告,证明了郝爱民的无辜之后,经办这桩悬案的派出所警员,带着不无遗憾和解嘲的口吻,向我们厂派去的保卫干事说,其实根据当时的种种情况判断,我们也感到事情有些蹊跷:如果郝爱民真是凶犯,他怎么可能在案发后还主动回到作案现场?可是他的相貌实在太那个了哈哈!真是贻笑大方,误会误会。
    郝爱民一旁听了,不由狠狠地啐了一口,说了声“我操!”从此以后,人们就再也没有听到他讲过一句话。
    再从此以后,人们便渐渐地喊他老闷了。
    当那年城建局派人去通知他搬出石狮巷,住到指定地方去的时候,他却在我们厂找了一间已经破烂不堪的旧工具房,修修补补地拾掇了一番,然后把垃圾全部清除掉,然后买来一捆白纸,从墙壁到天花板,全都糊上一层,使房间顿时变成一片白色,然后住了进去
    老闷进我们厂之前有没有过罗曼史,谁也不清楚,但他进我们厂之后,曾有许多好心人给他介绍过对象,这却是不争的事实。并且人们曾亲眼见过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农村妇女,被人带领着进过那间工具房。至于后来为什么没成功,说法很多,但不管怎么说,那农村妇女最后是流着眼泪告别工具房的,这一点却是众口一词。总之,从那以后,他的一切也都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郝爱民变成老闷后,人们起初都认为他是故意做出一种拒人千里的姿态,尤其是厂里的一帮年轻人,总在背后做着种种猜测,有时甚至当面取笑老闷,问他这算耍的哪门子“酷”?据说老闷所在车间里有一个号称“铁嘴”的二楞子,曾经当众夸下海口,说他要是“撬”不开老闷的嘴,情愿绕着厂区围墙倒爬三圈,当即有数十人应战,说如果他真能让老闷开口的话,他们甘愿输两瓶“五粮液”这诱惑太大了“铁嘴”立刻跃跃欲试。然而任凭他讲得吐沫飞扬,唇焦舌烂,老闷却始终冷眼相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看就要败下阵来,但“铁嘴”仍不罢休,他一边冲着老闷破口大骂,一边挥动拳头威胁老闷,那意思最明白不过:我这样又是骂又是打的,看你开不开口?那一刻,只见老闷那像时钟二点四十六分的眉毛,在那双剜人的三角眼配合下,开始碜人地耸动起来,二楞子见此情形,吓得浑身直打哆嗦,最后乖乖地败下阵来。
    据说从那以后,厂里再也没人敢拿老闷寻开心逗乐子了。老闷自己则始终做出一副对此浑然不觉的姿态,工余闲暇,他总是把自己关进那间工具房,捧起父亲留给他的几套线装书,一读半天;再或者,在桌上摆一碟盐水花生米,给杯中斟满酒,打开小收音机,边听节目,边左一杯右一杯地慢慢品啜,一副超然陶然其乐无穷的样子。仿佛,他的生活世界,与这个现实社会毫不相干;更仿佛,在他的眼里,他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他。唯其如此,他从此就可以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埋头过日子,就乐在其中了。
    然而,老闷自己是不是真这样想的呢?竭言之,这是不是他今天的人生哲学呢?不得而知。对于我们,尤其对于我这个写小说的,老闷简直成了一道难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