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一
一半圆满(下)
纪录片上映是在次年十月。
入秋, 银杏招摇的日子。
首映礼在夜里十点,正值周末,每家影城都迎来一周高峰的黄金时段。
昭夕还在镜子前化妆。
程又年最后一次看表,从客厅走进来,“再不出发, 赶不上开头了。”
昭夕拿起口红执行最后一道工序, 含糊不清道:“马上就好。”
程又年有些好笑,“昭夕,你一会儿要戴口罩,化妆也没人看的见吧?”
昭夕放下口红, 从镜子里朝他眨眨眼。
“仪式感,你不懂。”
即使电影院里漆黑一片, 无人知道戴口罩的她就是导演, 但在这样隆重的日子里,她也想充满仪式感地和他一同去影院观看自己的电影。
又或许, 该说是他们的电影。
两人从地科院附近的新家出发。
从珠峰回来后, 程又年忙碌了一阵子, 把装修新家的重任交付给昭夕。
“昭导的审美值得信任。”
为了这一句, 昭夕打起精神, 化身装修女工,尽职尽责设计这个小房子,可谓是鞠躬尽瘁。
只是,程又年将银行卡和存折本交给她时,她还是愣了愣。
“这是……”
“全部家当。”
昭夕的心蓦地提起, “给、给我干什么?”
“装修不需要钱吗?”程又年答得坦然,末了才说,“付完首付,所剩无几,所以麻烦昭导,还是尽量往简约的方向靠一靠,极尽奢华我可能会吃不消。”
所以只是因为装修吗。
昭夕刚刚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落下了,但高度好像比起点要低一些。
居然就只是因为装修= =、
她低头看了眼存折上的数字,感慨:“程又年,你好穷啊!”
“现在才开始嫌弃,是不是有点晚了?”
“我是想给你敲个警钟。”昭夕抬头就笑了,得意洋洋说,“要对我好一点,昭导带你吃香喝辣。”
程又年沉吟片刻,“据我所知,某人的上部电影只上了平台,没能收回本金。下一部还遥遥无期,不知道能不能回本,倒是烧了小孟总一堆钱……”
昭夕:“……”
程又年:“到底谁带谁吃香喝辣?”
昭夕理直气壮说:“大不了我带你去我哥那儿骗吃骗喝!”
程又年:“……”
程又年:“昭夕,我们的志向能不能远大一点?”
总之,红色小楼的二手房就在这样的条件下装修起来。
风格极尽简约。
雪白的墙壁,白色系的大理石砖,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系。
昭夕送给程又年的礼物是一整个阳台的绿植。
耐旱的仙人掌,茂盛的琴叶榕,还有放满一整只白色木架的多肉。
客厅的双人沙发后,墙壁上挂着一幅照片。
黎明时分的珠峰在苍茫白雪的覆盖中,云瀑流转,霞光万丈。
照片被镶在原木边框里,四周留白处理,竟与周遭风格惊人的契合。
那是她亲手拍下的照片。
纪念一次难忘的旅程,于她,于追求电影的道路,于整个人生,都无法再复刻的记忆。
两人从小红楼出发,开车去附近的影院。
因为西柚cp的又一次大热,这回就连程又年也戴上了口罩。
两位娱记的本领不是吹的,淡出娱乐圈两年,还能被吃瓜群众放在心上,没有两把刷子是混不到这个地步的。
昭夕也很配合,为了影片的顺利上映,全程与娱记一起讨论如何造势。
程又年没有话语权,但只要昭夕愿意,他也无妨。
于是在项目结束,纪录片接近尾声时,他们在珠峰上拍了一组照片。
昭夕穿着白色的纱裙,头发盘成优雅的发髻,沿边缀着无数淡白色的格桑花。
素颜,未着一丝一毫粉黛。
在她身旁,程又年穿着深蓝色工装,身姿笔直,面容英俊。
他们顶着一年又两个月晒出来的高原红,冲彼此大笑着。
身后有一群洁白的羊群,巍峨雪山,还有万丈金光。
那样一组照片,震撼了无数人。
更多的花絮接连奉上,有剧组和队员同吃同住的画面,有昭夕生满冻疮的脚,有陈熙干燥皲裂的唇……
一切美丽与艰苦的完美融合。
同一时间,有热搜悄然而至,然后像洪水一般席卷了所有人。
不止是微博,不止是论坛,就连地铁上,也开始有人讨论这个话题——
明星与科研人员的资薪问题。
这是一个长久来都困扰着民众,不断被提起,却从来没有接过的话题。
为什么明星可以拿着高昂的工资,享受巨额红利,却不用付出什么?而科研人员们在一线奋斗,为祖国为科学做贡献,却只能拿着微不足道少得可怜的工资?
很多人在一线城市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房子。
可明星们,即便只是十八线小明星,随随便便接拍一部粗制滥造的偶像剧,片酬也能超过五十万。
于是拍拍广告,四处跑跑,就能在北京拥有一套小房子。
这个话题再次出现,并且一度成为最热门的社会讨论点。
可卢思礼和徐浩放出的一组又一组照片,破天荒令这个看似无法协调的矛盾得以缓解。
也许并没有那么极端。
至少在这部纪录片的拍摄历程中,没有明星拿着巨额片酬在享受,不是只有科研者才奋斗在一线吃苦耐劳。
他们同吃同住,喝的是同一桶沉降水,睡的是同样的木板床。
队员们手脚生疮,剧组众人也嘴唇皲裂。
围坐在火堆旁时,没有职业之分,大家唱的是同一首歌,抬头仰望同一片星空。
自然有人跳出来说:“这是炒作!”
可是炒作如何,不炒作又如何?画面上,镜头里,那个昔日艳光四射的昭夕的的确确素颜出镜,皮肤是秋日熟透的小麦,面颊上是消散不去的高原红。
她嘴唇干裂,有明显的血口,却还肆无忌惮笑着,全无娇气的模样。
那双手生有红彤彤的冻疮,小指肿得像胡萝卜。
裹着厚重的羽绒服,在这严酷的环境下,笑得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那样的眼神令很多人动容。
在这冰天雪地里,她和程又年对望着,大笑着,仿佛彼此之间没有隔阂,世上也没有那么多不公。
大家讨论着金钱,讨论着利益,而他们却只看见了彼此。
一群人聚集在珠峰之上,不分彼此。
于是原本是关于西柚cp的讨论,很快延伸到了社会层面,许多抨击明星与电影电视剧行业的人忽然之间无话可说,而那些醉心于科研、从不追星的人,也好像对另一个行业有了新的了解。
没有哪条路是坦坦荡荡的。
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表象之下,许多人在为梦想奋斗着,即便努力的方向不同,烦恼的烦恼有异。
但在追梦的路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昭夕和程又年钻进放映厅时,音乐声才刚刚响起,广电的小金龙也还未从屏幕上褪去。
一片漆黑,反倒方便他们不那么引人注目地入场。
两人悄悄地拾级而上,往最后一排走。
倒不是因为没抢到最好的座位,昭夕特意选在最后一排,就是想看看观众的反应。
没想到的是——
小声说着借过,和程又年轻手轻脚落座时,忽然被旁边的人拍拍肩膀。
她一愣,抬头就借着微弱的光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罗正泽咧嘴一笑,说:“女神,来晚了啊?”
昭夕吓一跳,“罗正泽?”
话音刚落,前排也纷纷转过头来,“哈喽,昭导。”
“自己的电影都不提前到,没上心啊!”
“还是和我们老程忙着卿卿我我,连入场时间都错过了?”
昭夕呆呆地望着这一幕,口罩还挂在脸上,没有摘下。
前排更多人转过头来,纷纷向她招手。
她有些怔忡地看看大家,再侧眼看看程又年。
程又年倒是一脸淡定,点头说:“嗯,包场了。”
“……”
地科院全员出动,包下了这个放映厅,一同观看首映礼。
昭夕原想首映的时间太晚了,加之心里忐忑,想先来探探路,次日再邀请队员们一同看白天的场次。
没想到……
最后她啼笑皆非摘下了口罩,开始和一群人看首映。
电影的名字很简单,《长路》。
片头是舒缓的音乐,伴随着直升机航拍的祖国大地各处美景,短短几十秒内,沧海桑田、高山低谷,近在眼前。
陈熙的声音在音乐里响起。
“这是一条很长的路,像无数前辈们说过那样,我们做地质的,脚走到哪里,路就在哪里。”
镜头聚焦在通往珠峰的一条冰路上。
缓慢上移,良久,才定格在万丈高处。
那条路没有尽头,只有一群艰苦跋涉、身穿工装的人。与这天地相比,宛若蝼蚁,渺小又不起眼。
电影结束时,很多人在偷偷擦眼泪。
昭夕也红了眼。
昔日历历在目,像首唱不完的歌。
手边递来一张纸,程又年垂眸看着她,什么也没说,可又好像道尽了千言万语。
今夜像一场梦。
事实上人生就是一场梦,大梦一场,醒来仍然回味无穷。
她记得这一夜观众起立,掌声雷动的盛况。
也记得在灯光亮起时,比灯光还璀璨的含泪的目光。
她想,要永远记得这一刻。
不管未来的日子有多难,攀上高峰或跌落低谷,即便身在绝境,也要牢牢记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无数个此刻。
此后,风雨兼程,一往无前。
《长路》在口碑上大获成功,美中不足的是,票房成绩平平。
说是平平,其实也已经创下纪录片的新高,但与卖座的电影相比,尤其是昭夕过去的三部电影,《长路》只能算是勉强及格。
职业影评家倒是给这部纪录片打下了高分,纷纷称它是中国纪录片的又一里程碑,是昭夕迄今为止最好的作品。
回地安门吃饭时,孟随倒是老神在在。
“我就没指望过你能给我赚什么钱,回本都是意料之外的事。”
昭夕:“……”
您真是我亲哥。
家人的立场倒是惊人的一致。
爷爷说:“片子不错,有点意思。”
爸爸说:“继续努力。”
妈妈私下拉着她的手,“吃了不少苦,妈妈很心疼。”
可不是?养了二十七年,不,如今是而是八年了,一直白净娇俏的小姑娘,眨眼晒成了小麦姑娘,至今都没白回来。
宋迢迢来找她聊天,啧了一声:“这高原红还若隐若现的啊。”
“差不多快散了吧?”昭夕摸摸脸,咧嘴笑,洋洋得意地说,“反正程又年又不嫌弃。”
宋迢迢翻白眼,“狗死的时候,没有一对情侣是无辜的。”
昭夕忽然想起什么,说:“要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
宋迢迢:“……”
宋迢迢:“你这语气听着很像我妈。”
“可我介绍的人和你妈介绍的那些都不一样,这个不是什么知书达理、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是妖艳贱|货,保证特别。”
宋迢迢:“特别什么?特别讨人厌?特别渣?特别让我想跟你绝交?”
昭夕不服气,一把拿过宋迢迢的手机,摆弄一阵。
“反正微信我给你加上了,没事儿聊聊看呗,不能当对象,这不是还能当兄弟?有事儿没事儿约个酒,我师兄人虽然不着调了点,但是脸好看啊。比那个什么立扬强多了。”
“再提黑历史,翻脸了啊!”
宋迢迢嘀嘀咕咕看微信。
那人的头像是个爆炸头的旺仔。
没错,就是旺仔牛奶的那个旺仔。
她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往外走,“光看这头像也知道,不是傻x就是智障。”
千里之外,魏西延打了个喷嚏。
嗯?
谁在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