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 将军府里接连忙了许多日。
坊间有将军成亲传闻,大多数百姓全然不信。他们都知当年小暗卫身亡一事, 只听说是病死的,但顾将军与暗卫情深如许之故事于许多话本子里头都能瞧见。如今骤然听说要结亲,还有不少人来门前打听,到底是哪儿传出来的消息?
等真到了将军府, 瞧见那府里遍挂的红绸,下人们忙的脚不沾地, 急匆匆准备着成亲一事, 方才知原来并不是唬人的。光是聘礼,便有整整一百零八抬, 其中绫罗绸缎、家具器皿、珠宝玩物,甚至于檀香木的拔步床, 无一不全。
百姓不免啧啧,询问:“这迎娶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
府里头下人对此缄口不言, 再问,便只连连摇头, “将军之事, 我们又如何能知?”
虽说是为成亲准备, 可许多府里人连那位小公子的面也不曾见过, 只知晓将军在房里头藏着那么一个人。若论宝贝, 便连东海的夜明珠也比不得那位一根头发丝,那金屋人被藏得密不透风,只能隐隐听闻, 倒像是个弱骨子、病秧子。
将军因此不肯叫他劳费一点心,连做婚衣的裁缝也是直接给的尺码,压根儿没见着新娘子的脸。真能进那房里头的,只有富贵一个伺-候的。
富贵嘴严,从不往外说什么。他只闷不吭声地在房中伺-候,定点儿往房中送药。
小公子为人极好,从未难为过他,也不像是寻常的大人那般颐指气使。腿能走后,更多事都无需富贵帮忙,全由他一个人默不吭声地做了。富贵叩过门,端进碗,瞧着这金屋人那张昳白的脸,清秀干净的眉眼,竟不自觉也失神片刻。
这样的人,怎么便英年早逝,踏进黄泉路了呢?
他心中暗暗惋惜,面上却不显,只垂首道:“公子,您的药。”
小公子扭转过头,盯着那碗棕红的药,面上竟忡然变色。
他问:“为何还要喝药?”
富贵不理解这话。他道:“公子,您还在病……”
一句话未说完,向来和颜悦色的小公子脸上竟然带上几分怒意来,一伸手就要去摔那碗。不知想了什么,又硬生生将手收了回来,只是眼睛里头蒙上一层水雾,问他:“他人呢?”
富贵知晓他问的是将军,忙回:“在书房呢。”
小公子便下了床,径直往书房中去。外头尚且有阳光,富贵亦步亦趋给他撑着把纸伞,小心翼翼将阳光挡去,他一路匆匆,穿过几个满面诧异的下人,径直一把推开书房门,张嘴便喝:“顾黎!”
书房边上侍立的人眼睛瞪大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有人敢直呼将军名讳,张嘴便要斥责。再一看,管家富贵在后头一个劲儿地冲他摆手,是让他闭嘴的意思。
他便没开口,侧目去度量将军脸色,竟然也没有丝毫怒意。只是揉揉眉心,道:“你们先下去。”
下人们都往外出,只剩下富贵在最后掩了房门。即将合上时,他听见里头小公子的声音,竟像是悲戚的,“你为何还要放血给我做药?这药我绝不会再喝半口——”
紧接着便是将军的声音,透着些无可奈何,低低地喊他:“宫七。”
富贵听见了衣料拂动的声音,倒像是将军把人揽进了怀里头。
“莫要气……”
剩下的话语模模糊糊,富贵只听见了一个鬼夫妻。他心头猛地一颤,又向门前走近了两步,胸中涌动的连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真要说的话,应当只是四个字的感叹,造化弄人。
他想,自己怕是永远也不懂得这情一字的。
富贵没有读过书,他只听过戏。汤显祖的牡丹亭里头曾经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那时他听了,只觉得荒诞不经。生便是生,死便是死,已然死了的人,什么情能使其重新活过?
如今方知晓,原不是书中妄语。
只是世人用情太过。
他轻轻叹了口气,终是沿着这门廊向前走。原本因小公子是个死人而生起的惊惧,如今竟是半分也没有了。
不过都是可怜人。
可怜人啊……
过了几日,将军听闻底下人回禀,言是宫一几人深觉无颜见他,已然自尽身亡。
他听后,只略点了一点头,命底下人厚葬。
若不是小暗卫并不愿这群人受苦,顾黎本不会轻轻放过。他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手上沾着的血也数不胜数,宫一几人当日所作所为,令他何止是震怒?亲眼瞧见的那一瞬,几乎想将人挫骨扬灰。
只是宫七心软,脾性好,死活也不肯。顾黎如何拗的过他。
这人根本便无需撒娇,只是看他一眼,他便溃不成军。
晚间休息时,将军也曾半玩笑地抱着他说过:“若你是敌军,怕早不会有这将军之名。”
小暗卫听了,只抿着嘴笑。他不再喝药了,身子骨里头的尸毒便再也克制不住,如今除却这一张仍旧白皙的脸,底下衣裳下头却是斑斑点点的青色,露出来的手腕上还有朱红的纹路,一路往衣袖黎蔓延过去,活像是活着的藤蔓。
那是顾将军用朱砂为他所画的符咒。
这符咒撑不了多久,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小暗卫对死期这两字绝口不提,只说成亲。说起来时,眼睛中亮晶晶的全是欢喜。
他手拽着男人衣袖,低声说:“我终于能和将军一同……”
男人沉默着将他揽进怀里,薄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生同衾,死同穴,”将军道,将他乌压压的发拨至后头,“我应允过你。”
我决不食言。
成亲的那一日是个好天气。风轻云淡,天高气爽。
富贵小跑着进屋子,里头的小公子早已经穿戴好,红衣夺目,衬得一张脸雪白,手腕脚腕上叮当作响几个玉镯子,上头缠着细细的金链子。
他挑了盖头,盖在头上,遮住那张脸。
三梳梳到底,出门上轿。
迎亲队伍长的不见头尾,锣鼓喧天,惹得无数人出来看。
“恭喜啊,恭喜……”
百姓的声浪里,杜云停稳稳地坐着,心里头却是酸涩的。
他与7777说:【我从不敢想,我与顾先生居然也有这一日。】
7777:【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杜怂怂真心的笑与不真心的笑很容易分辨,它一眼便看出来了。
宿主只略略愣了愣神,说:【我自然是高兴的。】
7777:【嗯。】
【我只是……】杜云停眼前晃荡着红盖头,小声说,【我只是……】
我只是在想,若成鬼之后,将军寻不到我,那又会如何呢?
他会像上一个世界的顾先生那样,苦苦等了上千年,只为将我再等回去吗?
他不敢细想,这念头不过在心中一转,眼里头便像是含了雾,什么也看不清了。杜云停眨眨眼,低声说:【奇怪,这汗都流到眼睛里了……】
哪儿有什么汗,7777心中一叹,也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杜云停反倒笑了。
【这么悲春伤秋,哪儿像是我?终于能和顾先生成亲,我高兴的很呢。——我做梦都没梦过这样好的事。】
他想也没敢想过。
杜怂怂发自内心,【7777,你真是个好系统,让我把梦都做全了。】
7777:【……】
都说了几遍了,顾先生真不是它捏出来哄宿主开心的npc……
算了,这时候不信,之后自然有他杜怂怂相信的时候。
迎亲的队伍绕了京城小半圈,又转回了将军府。轿子前有人伸开手,将那火红的轿帘子掀开,继而伸进了手。
杜云停把自己的手搭在上头。将军的手是温热的,他却是冰寒的,不带半点温度,全然是死人的手。
将军微微用力,将他从轿子之中拉出来——百姓的簇拥中,他并不曾像寻常人那样让这新媳妇稳稳站到地上,反倒猛然伸长手臂,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
众人的惊呼声中,那新娘像是也愣了愣,旋即伸出手环住了对方脖子。那一截雪白的腕子上头还挂着一双玉镯,水头十足,一看便知道是上品。
富贵站在迎亲队伍中,也瞧着这一幕,听着周围人的话。
“怎么瞧着那手有点像个男人?”
“别胡说!——将军如何会娶个男人!”
顾将军在百姓心中,当真是神一样的人物,让百姓容不下旁人说他半句。这娶男人,听起来便像是个污名儿。
只有富贵知道,这娶的不仅仅是个男人,还是个死人。
他一分神,耳边又响起一阵惊呼。再抬眼看,才发现是那新娘也不同凡响,将那盖头掀开一点来,露出殷红的嘴唇,稳稳落在了将军脸上。
百姓沸腾,富贵听见许多说胆大妄为的。可再去看将军的脸,上头分明带上了柔和的笑意,将怀里人抱得更紧了些。
直到到了门前,才放下了。
跨火盆,洒清水。连小皇帝也亲自来观礼,赠送一匾额,上头写了“天作之合”四字。
顾黎盯了那匾额许久,方才微微一笑,收下了。
并非是天命,不过是人为。天道哪里会允许他们这样在一处。
然而又有什么关系?
他握紧了手中的红绸。红绸的那一端连着小暗卫,蒙着红盖头。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四个字吐出来时,将军根本未曾留下来与人寒暄,径直跟着一转,也进了洞房。来庆贺的百官面面相觑,终究只得哈哈一笑而过。
府里的洞房就安排在将军的屋内,富贵将他们送进去,却听将军低声嘱咐:“让那些迎亲的人再回来。”
富贵一愣。
“主子是说——”
将军淡淡道:“再去个地方。”
富贵不解其意,这就是洞房,还能去哪儿?
将军的眼睛微微一阖,复而睁开,道:“西边。”
富贵懵了。
他是知晓西边的,西郊无旁的,只有修了三年的一座大墓。
他嘴唇颤了颤,心头已然有了猜想,却也不敢言说。只是出门时,手不由得扶了把墙。
他喊住了迎亲队伍,说:“……去西面。”
这一次没有敲打声,这一支队伍像是夜间行军一样带着那一百零八抬嫁妆去了墓前,轿子又架起来,杜云停坐在里面。
再下轿时,他怔了怔,从晃动的盖头下头瞧见这地方。
底下踩着的地砖极其陌生,并不是将军府中的地面。
他问将军:“将军,这是何处?”
顾黎拉着红绸,低声回答他:“这是你我二人之后长居之所。”
杜云停一顿,心头竟然噗通通有点跳。等到盖头终于被掀开,他瞧见了这地方。
竟然是一座大墓。
面前并排着的是一个棺材,却宽敞的足以躺下两个人。金做山,水银做河,这一处地下宫殿修建的竟比地上恢弘大气的多。
他瞥见了满满的箱子,那是将军用来娶他的聘礼。还欲要再看,将军却将他眼睛遮了,道:“先洞房。”
他们就在这棺中行的礼。杜云停身上皆是朱砂,自己看着也骇人的很,将军却半点也不在意,只拉着那细细的金链,细密地吻他。融合在一处时,将军动作却停了,摩挲着他乌黑的头发,声音里头含着说不出的、蜜一样的怜惜。
“如何哭了?”
杜云停睁着眼,说:“我哭了吗?”
他伸手一擦,果然指腹一片湿润。他勉强笑了笑,胡言乱语道:“我只是——只是太快活了——”
他环住了男人,埋头在将军的胸膛。
“我还想,再快活一点。”
将军呼吸微微一顿,几乎要将他揉碎了。
“喜欢这里么?”
杜云停说喜欢,也不知是说喜欢这墓,还是喜欢如今正被刺激着的地方。顾黎又专心地去亲他,将人抱坐起来,极其温柔地亲了会儿,晕晕乎乎中,杜云停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他抬起眼,才发现是将军从解开了的衣服中掏出了什么,挂在了他的金链子上。
“这是与你的。”
杜云停目光忽然微微一凝,在之后骤然变了颜色。连7777也心头一惊,说:【杜怂怂!】
小暗卫的手有点打颤,他极缓慢地摸过去,一点点,一点点,终于把那块玉完全握手里了。
全然相同的触感。那块玉石里头有着鲜红的、丝丝缕缕的血一样的纹路,那是一块血玉。
“那地方有一座大墓……”
“闯进去的人只要动了一件东西,手里头都会多出根红绳……”
“鬼王娶亲——”
“顾黎之墓。”
“一百零八抬聘礼。都是你的。”
他终于彻底颤抖起来,心头砰砰狂跳。他意识到了什么,抬眼去看男人,张了张嘴,最终也只喊出了一句顾先生……
他甚至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譬如,你等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怨我,恨我;譬如,你知不知晓,下个世界我还会嫁了你。
你这个老鬼这么多年也不肯投胎,不喝孟婆汤,一直在往生桥那儿等我,下个世界还以鬼身来吓我——
可我还是好爱你。
将军被他满脸的泪惊了惊,伸手来擦,杜云停却只握着他的手,还要说些什么,7777的电子音骤然响起:【时间已到,bug已修复。】
杜云停说:【等等!】
他还没说完,起码让他将这一句说完!
【传送开始,】7777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机械,【三——二——一——】
下一秒,将军的怀中突然没了人。
他睁眼看了又看,在他怀中掉落下来的,只有委顿的一席红衣。
他在那红衣之中摸了摸,“宫七?”
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宫七?”
“……”
没了。
小暗卫消失的猝不及防,就好像一滴露水,瞧见了太阳,于是骤然蒸发了。
是天道容不下了?
——还是他将人弄丢了?
将军终于疯了,他死命地在那衣服之中翻找,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却瞧见了一封掉下来的信,是小暗卫的笔迹。
上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将军,等我。我们终会有见面时。”
顾黎紧紧捏着那张纸。
“宫七……”
你不要骗我。我信你。
你说要见面,便是定然要见面的。
他终于从箱子中把东西拿出来了,那是他原本用来与小暗卫做一对鬼夫妻的药。喝了这药,他便也做了个鬼,他独自躺在那棺材里,缓缓地将棺材合上了。
红衣就被平稳地搁置在他身侧,在许多个百年后,化为了一抔黄土。
终于有一日,将军醒来了。他清醒时,那些个小鬼正簇拥着他的牌位,逼一个生人与他结亲。
他飘在空中看见了那双眼睛,清澄澄的,黑白分明。于是他心中骤然一动,降了下去。
他做了那小生人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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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云停是被系统硬生生从那世界抽离出来的,出来后他放声大哭。7777也毫无办法,说:【这是bug,必须要修复——方才那也是执行系统亲自来打的补丁,我也不能反对……】
它顿了顿,近乎讨好地说:【给你兑换回现实券好不好?你回去看看吧,啊?】
杜云停拿手臂把眼泪一擦,哽咽着说好。
他本是犹豫的,可经过了这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顾先生。
哪怕只是把那些话说给他听。
【但是只要二十分钟!】系统说,【你抓紧时间!】
杜云停说:【好。】
他不想再怂下去了。
就这么一次,就有勇气这么一次——
胸口澎湃的情感几乎快把杜云停淹没了。他捂着胸膛,听见系统对他说:【传送现在开始。】
再睁开眼,杜云停又回到了出事的那一晚。朋友们正闹着让他打电话给那位顾先生,电话已经拨通,就被他拿在手里。
他听见那边男人清清冷冷的声音,说:“杜二少?”
杜云停说:“你在哪儿?”
男人像是怔了怔,呼吸突然间变得也没那么平稳。他说:“你是……”
杜云停打断了,冲他吼:“快告诉我你在哪儿!”
顾黎说出了一个地名,杜云停急匆匆挂了电话,迈开步子就往外冲。朋友瞧着他,都很震惊,上前说:“杜二少?……你这是干什么?”
杜云停心直发疼,他说:“有些话,我想亲口说给他听。”
他把众人都推开了,从酒吧里冲了出去。他从未把车开的这么快过,一路不知闯了多少红灯,惹得一群警车在他身后鸣笛示意。
杜云停眼睛发红,冲到了那一处大厦,还好大厦离得并不远。在二十分钟内,他终究是赶到了。
他闯进去问过前台在几楼,径直坐上电梯往上升,一路急的几乎跺脚。
终于到达时,会议像是刚刚结束。许多西装革履的老板正从会议室里走出来,杜云停一眼就从里头认出了顾黎。
那些老板也惊愕地看着他,其中还有杜云停那个便宜后爹,他说:“云停?”
他这个继子像是根本没听见,只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男人。他冲过来,骤然把顾先生的脖子勾住了,踮着脚凑上去,极其响亮地在那一双薄唇上头亲了一口。
还有三十秒。
“顾黎!”他说,什么也顾不得,已然破釜沉舟,“我他妈就是喜欢你——我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你了,我爱你!你要是,要是愿意就好了……你要是不愿意也没事,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怕来不及——”
他这话说的颠三倒四混乱不堪,终于说完时,系统的倒计时也已经到了尽头。
三。
二。
一。
杜云停跟着在心中默数,叹了一口气,又是酸涩又是满足。
他终于是说出来了,之后就算是再回不来,也无憾了。
他闭上眼准备从现实世界中抽离,可半天也没听见系统说走人。再把紧眯着的眼睁开一点时,在场老板都目瞪口呆,个个儿表情都像是被雷劈了。
他那个便宜老爹尤为引人注目。
杜云停:“……”
杜云停:“???”
卧槽,他怎么没走?
【7777!】他大喊,【怎么回事?】
二十分钟早到期了啊!
7777的声音听上去焦头烂额,【我也不知道啊,这什么状况?走不了了啊好像!】
杜怂怂:【……】
杜怂怂骤然扭转过身,“打扰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文明,但——
把我刚才的话,当个屁放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怂怂:……打扰了,溜了溜了。
顾先生:不是说要做大生意吗?——过来。
怂怂:我我我还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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