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屋 > 其他 > 青陵台 > 青陵台 第62节
    侍女惊喜地叫声响起,恍惚间,华滟想,能守在床前侍疾者,世上夫妻有几人?
    第85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5
    一夜未眠, 温齐看起来沧桑不少。唯有一双眼睛还是清亮的,见她醒来,盛满了喜悦的莹光。
    华滟张了张嘴, 想说些什么,只觉嗓子疼痛难忍,难以发声,是昨夜痛到极致时用得太过了。
    温齐连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开口,他捞起华滟的手包在掌心, 那温度将华滟冰凉的手也渡得滚烫。他道:“御医来看过了。你平日里……太过劳累, 往后还是要好好休养。宫里的事务倘若忙不过来,可以请广德姑母代为主持,家中事务便让濯冰处理……须知你身体才最为贵重……”
    广德姑母, 即是广德大长公主, 五年前宫变中幸存的皇室长辈之一。
    华滟虚弱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温齐一字一句地叮嘱, 微微颔首示意她知道了。
    温齐仍是不放心,这一日他只简单洗漱后便又回到华滟身边,端茶倒水,擦身喂药, 一桩桩均不曾假手于人。
    华滟才发作过,还有些昏昏沉沉。新开的方子熬出来的药汁苦涩无比, 熬这一碗药, 熏得整个院子都带了药材的苦味, 她喝下去竟好似不觉得苦!
    服侍的女使们暗暗称奇, 濯冰和雀蓝看了却愣了好一阵了。
    华滟向来畏苦,连才十岁的素商都看得出来, 还亲手做了腌杏子给她送药,可这……难不成这一摔竟连甘苦都能忍了?
    濯冰同雀蓝对视一眼,不敢说出心底的那个判断。
    灌下几次汤药,又在床上躺了好些日子,华滟终于能起身了。
    素商早就来扶,慢慢地扶着她走出房门,在院子里小逛。
    华滟这才注意到,房内房外,凡是尖锐有角的器物和家具,不是折了角就是叫人缠上了一圈厚厚的布垫。
    华滟瞧着奇怪:“这些是做什么?”
    下人不敢答,素商细声细气地说:“都是姑父吩咐的。”她虽是皇女,但都随着华滟称呼,故而温齐也被她唤作“姑父”而非“王爷”。
    华滟愣住了。
    她再没想到,他能心细若此。
    待到走累了回房时,同安神香一起点起来的,还有那只碧玉的烟斗。填了半袋芙蓉膏,用香点燃后散发出幽幽的香气,甜腻悠远似大食进贡的蜂蜜药酒。
    华滟就着雀蓝的手倚在床头抽完了一袋,睡意也就沿着脊椎爬了上来,还来不及去思考那折磨她的头疾,便陷入沉沉梦乡。
    华滟病症暂愈的传出后,府前又门盈若市。
    只不过这一次接待他们的不再是府中女官,而是铁甲铮然的士兵。
    正是温齐带回来的亲卫。
    他们不若女官温柔和蔼,板着一张脸,不管你是张公的外侄孙还是威远侯府的连襟,通通拦在门外。
    便有那等了许多天的士子瞪眼问:“凭什么拦我们?”
    亲卫嗤笑:“抬头看看上面写着什么?”
    “胤、胤国公府……”来人两腿发软,语气中已然发抖。
    亲卫正色道:“那不就是了,这里是胤国公府,无名无姓之人,也配求见我们主母?还不快滚!”
    见亲卫开始赶人了,围观者一哄而散。
    雀蓝得了素商吩咐要出府一趟,回程行至二门时刚好听见门口的动静,她默了一默,未曾参与,只是脚下拐了个弯儿,走向华滟居住的主院。
    华滟听完回禀的消息,只是抿了抿唇,低声道:“我知道了。”
    她坐在窗边,仰头望向湖边那株巨大的桂树。本就不甚康健,如今,她两颊上连一丝血色都寻不见。
    雀蓝望着华滟,见她整个人仿佛要融化在这盛大的日光里,身形模糊不清,心下忽然害怕起来。
    片刻后,雀蓝忍不住出声,只听华滟道:“你回素商身边去吧,这事,我心里自有判断。”
    雀蓝道是华滟晓得外头拦门那一遭对于他们势力的影响,见她仍跟以往一样明断,心下稍安,便笑嘻嘻地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华滟仍坐在原地,只是慢慢挺直了背,目视远方,眼神幽微。远处,那道她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一道道回廊信步走来。
    该怎样称呼你呢?温齐,齐哥?还是——胤国公、摄政王?
    她是真心相信他为她的身体着想,才取走了她进宫的对牌,又调来亲卫守门,明面上切断她和缇卫的联系。又或者,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心里还有几分别的打算。
    *
    温齐惯是一身青色的长衫,这般文人气的衣裳被他穿着,肩背挺拔,气度沉稳,脚步翩翩,不疾不徐地走来。若他收敛了一身气势,还真像十年前初见那般温文尔雅的书生。
    华滟一时有些恍惚。
    从隆和十四年初见,到如今长兴五年,不知不觉中,十年转瞬即逝。
    已然十年了啊……温齐都到了而立之年。
    脚步声清晰可闻。
    素商懂事地放下药碗,从脚踏上起身,静静地立在华滟身侧。
    帘栊前暗了一瞬,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低头进了房间,华滟望向他,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温齐侧身让了让,扶着一个瘦弱的男孩走到她跟前。
    温齐道:“殿下,这是大郎。”
    ——在人前,即便是在胤国公府或公主府,他向来对她都是恭恭敬敬的,礼数上一丝毛病也挑不出,那些亲密的话语和亲昵的称呼,他也只有在闺房私下里才会唤她。
    华滟微蹙了眉,目光落在跟在温齐身边的瘦小男孩身上。
    说是有十二岁了,但看身量个头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模样,甚至还没有十岁的素商高。这孩子极瘦,衣裳几乎都要被他那瘦得硌人的肩胛骨刺破,垂下的一双手又黑又粗,细看之下,竟连府里的粗使下人都不如!
    “这孩子之前实在虚弱,养了好些日子才痊愈了七七八八。正好殿下近日康愈了,带他来请安。”温齐说,“大郎,来,见过公主。”
    华滟便看到这小小少年默不作声地向前了一步,“啪”一声跪了下去,周围人都吓了一跳。
    这可是没铺软垫的水磨地面!
    男孩跪在华滟跟前,结结实实地叩了三个响头,“咚咚咚”直响,让人听了不免怀疑他的头骨是否都要磕碎。他的声音沙哑柔软:“拜见长公主。”
    温齐负手站在他身后,温和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华滟垂眼。
    男孩俯下去的身姿瘦小得可怜,连素商眼底都流露出几分不忍——她不曾忘,若不是三年前姑姑将她抱出来,说不定她早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而三年前的她,和眼前之人又有什么差别呢?
    华滟盯着温大郎看,他的后脑勺上有两个旋儿。今日他洗漱齐整,还穿了一身新衣,不像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狼狈,只不过为了除掉虱子,他原本就干枯发黄的头发被剃掉不少,剪得短了,像个毛栗子一样刺棱着。他头上的发旋,和温齐一样,是两个。
    华滟就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扶他:“好孩子,站起来叫我看看。”
    众人这才看清他的脸。
    初看去,叫人印象最深的是他那一双眼睛。极黑极深的一双眼睛,嵌在苍白的脸上,幽黯地透不出来光来。眼神格外锋利,宛若一柄剑,直直刺向人心。
    华滟默然。
    想也是,按照温齐所说的这孩子的身世,能一个人从破城的攻战中流亡南下来寻他,必然是有极坚毅的心性的。
    她望着这孩子酷似温齐的面孔,心在刹那间软了一瞬:“……受苦了,以后就在燕京住下吧,你伯父会为你延请名师,好好读书。”
    只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大郎打断了,眼神中不觉闪过一丝错愕。
    温大郎直直地看向她,行了一礼,复又跪下去,依旧用那一管沙哑的嗓音平静说:“小子斗胆,不敢奢求习书练武,只求殿下和胤国公出手相助,救救我弟弟!”
    这下子,连温齐都变了脸色。
    他疾步上前,一把就将温大郎从地上拔了起来,焦急问:“你说什么?你弟弟还活着?!”
    在场人无不闻声变色,连温大郎口称温齐为“胤国公”而不是“伯父”都暂时无人关心了。
    华滟亦是一惊。温齐当日便同她说过,温周和应梅清生了两子,只见大郎逃出来了,满身血污很是狼狈,稍微清醒时只字不提他母亲和弟弟,怕是已经遭遇不测。怕掀起孩子心里的伤疤,只好装作不知道。
    可温大郎如今说,他弟弟还活着!
    温大郎紧盯着温齐焦急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你!”温齐一时连话都不知如何说,胸腔里半是对他隐瞒的怒火半是心痛。他匆匆和华滟打了声招呼,带着孩子去了书房。
    华滟同几个侍女对视一眼,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半晌,才有人道:“温家大公子,当真沉稳……”意思是连亲弟弟的消息都瞒着不说。
    还有小丫鬟拍胸口嘀咕:“他的眼睛也太吓人了!”
    语气中不乏悻悻然。
    华滟蹙眉,一个眼风扫过去,登时噤若寒蝉。
    她冷着一张脸,冷笑一声:“事情如今还不清楚,就嚼起舌头来了?”
    华滟冷漠地扫视过去,她平日里在长公主府和宫里常住,胤国公府来的不多,这府里下人,呵!
    濯冰扶着她起身回房,雀蓝留下指使管家把粗使以上的下人全部叫来,她要好好代公主管管这些不守规矩的奴婢。
    华滟一路上神色不变。
    只是转过一处水榭时,她低低地叹了口气:“那孩子,是此前并不信任我们罢。”
    素商低下了头,并不作声。
    华滟瞥她一眼,忽然想起来什么,柔声道:“旻儿,看你姑父的样子,是要把大郎留下来的,等他伤养好了就让他同你一道去上学,你虽是妹妹,但比他人生地不熟的一个人在此,平日里要多多关照他。”
    素商使劲点了点头:“姑姑,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时华滟尚不知道,她随意的一句叮嘱,竟导致了华旻此后数年的纠葛孽缘。
    第86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6
    次日一早, 华滟就接到温齐出门的消息。
    ——不用想,必是去接他那小侄儿了。
    华滟对此并不意外。
    昨日傍晚时分,温齐才着人送了温大郎从书房中出来。结果也如她此前猜测那样, 温大郎能一人独自南下,心思必然缜密。他初到胤国公府,尽管是他亲伯父的府邸,也留了几分心眼,毕竟这从未见过面的、从来只在书信中提到的伯父,他并不知道能否真正信任。于是居然能耐下心来足足观察了好几日, 才决定在给华滟请安那日道出真相。
    像是昨夜温齐的慨叹:“这孩子, 实在是被磋磨怕了。”
    温周的正妻姜氏完全不像她的长相那样娇憨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