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耐心地等着云落组织语言。他心里也有话,却只打算听,不打算说。
至少不是在此时说。
他看着云落的眼睛,想告诉他,亲情偏偏是最好释然的那一种感情。因为知道他们总有一日会离去,至亲之人 ,偏偏最无可能长相厮守。
会因为半路走散而耿耿于怀一辈子的,不是家人,是爱人。
弥隅在这个时候问他:“你是在怪我吗,云少校?”
云落抬头,咬着下唇看他,眼睛已然变得通红。
他没想到,弥隅看到他这副模样,居然没良心地笑了出来。盈盈笑意里似在无声地问:你会怪我,是因为你对我的“可怜”,其实和我对你的一模一样。是不是这样,云落?
云落不答,却偏偏和他算起旧账:“你自己说的,情深不寿,你没必要为我——”
“云落,”弥隅在那一端轻轻唤他,“这个时候了,就不要与我斗嘴了吧。好不好?”
弥隅的眼神往远处望了一眼,突然正色起来。他的语气也变得正经,像是在什么到来之前,最后的交代:“云落,大家的希望都落在了你的身上。如果要救我们三个,就拿到关键的证据。再见面时,我们痛痛快快地,打一场硬仗。”
云落的头又微垂下去,许久没有修剪过的头发在他的眼睑投下一片阴影。似乎感应到什么,暗隐隐的,令人不安。
心情不上不下的忐忑之中,他差一些开口,命令弥隅立刻离开所在的位置。
转念思及颜言和陆安歌,又痛骂自己何其自私。
他将话吞回肚子里。此时的弥隅和他有如出一辙的固执,即便他说了,对方也不会听。
因而只是淡淡地,以一种告知的语气,说:“弥隅,你的信息素味道已经在变淡了。如果你不能活下去,很快就会被我忘掉。”
说完还要强调一遍,像一句威胁:“我保证,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这辈子,绝不会再想起你。”
似是从没想过云落会这样说,弥隅短短一怔,而后又笑道:“云少校好过分,专挑别人的软肋拿捏。是知道这样说最让我难过,所以故意的,是不是?”
云落一向擅长忍痛。即便痛楚浮于形色,也向来无人买单,予他哪怕一句简单安慰。后来习惯了反倒不觉得痛,有什么忍一忍,也便自我消化了。
可此时他那一副将要碎了的神情,仿佛真的无法再忍下去了。
“云少校。如果不是隔着这一层通讯,真想抱抱你。”弥隅仰起头来,在那棵老树上抵了许久,又轻叹口气,说,“不要总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事情到如今的地步,没有任何一处是你做错。”
云落总喜欢无声分担其他人的苦痛,将颜言和陆安歌被捕,和他回到s区来的心甘情愿,归结为自己做得不够好。
但那不是分担,不过只是把一个人的痛苦,变成了两个人的。
“我没想过,有一日再回到这个地方来,是因为你。但是我不后悔。所以,把你那该死的负罪感收起来,云落。”
弥隅视线所及之处渐渐传来窸窣的声音。他离开了那棵大树,向军队的方向走去,轻叹道:“只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短到甚至来不及正式说一句和好的话,哪怕只是一夜情人,也能当是永恒。
“云落。昨晚是你甘愿,我没有一分强迫。”话是对质,语气却在告别,“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可别又不认账,赖我。到时候我这点形象真就在你这磋磨殆尽了,还怎么追人。”
云落看到弥隅身后围上来大批士兵,以最高级别的警备,押着伤痕累累的两张熟悉面孔。
他的语气愈发急迫:“追什么人,又在骗我!每次都是这样,话只说一半转头就走,总留半句给人猜,有意思吗!你今天不讲,以后都不要讲了!”
他越急,弥隅反倒轻松起来,眼神放柔了、亮起来,像春风拂过的一汪水:“云少校是猜到我要讲什么?既然这么想听,你怎么不先说。”
说话间,眼看着他身后森森然的警戒圈中,走出了一个人来。满头华发,威严不减,云落瞳孔一紧,知道这通视讯终于要进入倒计时,话也跟着一窒:
“是你威胁我、欺辱我、不顾我意愿强上了我!凭什么还要我先说!我又不是斯德哥尔摩,我才不会说!”
什么形象都顾不上了,他只知此时就算崩溃、发疯,那唯一一个知情的人也会替他保密。
无人知晓他此时的失态,就像当初被弥隅几次三番拿来做把柄的秘密,历经数次紧要难关,却依旧不曾从他的嘴里泄出一丝一毫。
弥隅却笑得更甚。难能见到云落不够镇静的时刻,一次两次竟都是为他。
让宠辱不惊的云少校说出这样近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来,要是让人知道,他恐怕要名垂青史,够吹一辈子的牛。
一边急不可耐,另一边嘴角却持续上扬,直到突地滞住,眉心也跟着拧成一团。
相隔千里,难为彼此间的通感依旧能如此兢兢业业地工作。弥隅的手扶上心口,再出声时,也能听出几分哽咽来:“这是...在为我难过吗?稀奇倒是稀奇,但...云少校,这样我也很难受。”
云落的手也跟着放上相同的位置,又刻意躲进了更暗一些的角落里,却抵不住眼底的那点闪光忽明忽灭:“弥隅。这里很痛,因为你。”